魍魉 摹画自《今昔续百鬼》卷之下?明 魍魉—— 形如三岁小儿,色赤黑。目赤,耳长,发润。好食亡者肝。 今昔续百鬼?卷之下 ——鸟山石燕/安永八年 (1779) 鬼仆之事—— 芝田某管帐差役,数年前承美浓建筑差役之请至该地,与一仆同行。该仆平日忠实值勤。某日,夜宿旅店,半夜醒觉,不知是梦是真,见该仆前来枕旁细语:“吾非人,乃魍魉之辈也。今不得已欲告假,请大人准之。”曰:“既为不得已,准之。顺闻详细。”。该仆云:“吾辈之责乃依序取死者亡骸,今当至旅宿下一里处取某百姓之死骸是也。”语毕,不知去向。或以为无稽之梦,遂忘之。翌朝闻该仆去向不明大惊,至一里下某百姓处问其母之事,问言“今日送葬,至野道时俄然黑云大作,棺中死骸失矣。”益觉惊奇。 耳囊?卷之四 ——根岸镇卫/天明~文化期 (1781~1817) 火车 摹画自《图画百鬼夜行》前编?阳 火车—— 西国云州萨摩边境或东国一带有异事。葬送之时,俄有大风雨,其烈足以吹倒往来行人,葬棺时被吹飞。若掷守护数珠则异事消。否则棺木飞走,失其尸。此即火车捉尸,乃甚为恐怖耻辱之事也。愚俗有言:生涯多为恶事,地狱火车来迎。火车抢走死尸后撕裂其身,挂于山中树枝岩头。火车之名,乃佛者先言(中略)。捉火车事,和汉多有事例。曰此乃魍魉之兽所为,魍魉或作罔两、方良。酉阳杂俎引周礼曰:“方相氏殴罔像。好食亡者肝。而畏虎与柏。墓上树柏。路口致石虎为此也。”。此兽常于送葬之时出来危害。故汉土圣人之世,方相氏披熊皮,作四目之形,大丧之时立于棺柩前,持戈入穴,击四隅,乃为殴此兽是也。此即险道神。或可见事物之源。 茅窗漫录?下之卷 ——茅原定/天保四年 (1833) (前半部略) 祖母去世,紧急返乡。 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荡荡。 车厢中只坐了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 或许是因为今天不是假日,没人想去乡下吧。 今天天气真好。 凉风从车窗溜进,吹拂在额上脸颊上令人舒服。带着些许故乡气息,多么令人舒服。 连日工作的疲惫令人沉沉入睡。 正当在恍然睡梦中梦见昔日时,一名男子悄然坐在前面的座位。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有着一张睡眼惺忪、仿佛人偶般的脸。在这么空荡荡的车厢里,为何特意坐在前面呢。 细细地反复思考。 男子带着一个箱子。 非常宝贝地放在膝盖上。 有时他也会对箱子说话。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想看清箱子里究竟放了什么,但因睡意实在太浓而作罢。 或许里面放着壶或花瓶之类吧。 是个大小适中的箱子。 男子有时也会发笑。 “呵。” 从箱子里传出声音。 清澈如铃声般的女声。 “听见了吗?” 男子问。像是由留声机喇叭传出般的说话声。 没办法表达同意或者否认。因为仍在梦乡中。 “请勿对他人诉说此事。” 男子说完便掀开了盖子,展示箱子内部。 箱子里恰恰好装了个美丽的女孩。 女孩脸蛋仿佛日本人偶。那肯定是尊做工精细的人偶。箱子里装的,大概是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蛋,不禁微笑起来。 见状,箱子里的女孩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来,“呵。”的一声。 啊,原来活着呢。 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以下略) 1 楠本赖子真的很喜欢柚木加菜子。 不管是加菜子脖子附近的细致肌肤、柔顺飘逸带着光泽的头发,或者游移不定的纤细手指,她都很喜欢。 赖子特别喜欢加菜子那双虹膜又大又黑的眼睛。 那双眼有时锐利得像要射穿人,却又总是湿润明亮。湛满仿佛能吸人入内的深邃色彩。每当加菜子闭上眼睛,入神地听着音乐时,赖子总是很想把嘴唇轻轻贴在她粉嫩红润的脸颊与眼皮之上。 不知被这股冲动折腾过多少次。 但,赖子绝不是同性恋者。 她所抱持的情感与同性恋者有点不同。 赖子从未对其他女性有过这类欲望,且对加菜子也不可能真的付诸行动。但是,在加菜子身旁时感受到的那股沉静的昂扬感,却比任何恋爱都更哀切;飘荡于她身旁的淡淡芬芳,也让赖子的心情不知悸动过多少回。 加菜子在各种层面的意义下都悖离自然而活。 赖子如此认为。 加菜子比班上任何人都还要聪明,比任何人都还要高洁、美丽。从不与他人为伍,独自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宛如唯一的人类混入了兽群当中。她既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也从不感到痛苦与烦恼。 加菜子年仅十四岁就显得豁然达观。 所以赖子不禁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她在班上之中就仅仅只与自己较好?不晓得这看在其他学生眼里究竟作何感受,自己也从未揣测过同学们的想法。总之,在大家面前加菜子只与自己亲密这件事是赖子唯一的骄傲。 赖子没有父亲,生活也绝称不上宽裕。能来这间学校上学虽是母亲辛苦筹措的成果,但对赖子而言却只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 班上同学全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所以在生性内向且不知世事的赖子耳里,同学间的对话全像是外国话,粘稠交错在一起,一句也听不懂。 在学校里学到的全是低人一等的感受,赖子每天为了去受伤而预习,又带着当天受到的伤痛回来复习。 所以加菜子第一次对她说话时,赖子吓得不知如何回话。 “楠本同学,一起回家吧。” 加菜子不管对谁都用这种男性口吻说话。 在加菜子面前,别说是男女的区别,就连师生间的上下关系你也变得毫无意义。 两个人漫步行走在长满了不知名花草的堤防上,赖子始终低着头,直到镇上的寂寥工厂前道别时仍不敢发出一语。 赖子回家后,仍在震撼之中而无法入眠。 自己并没有劣于他人。不,如果家里不穷、父亲还在的话。凭着赖子美丽的容貌,相信更胜其他女孩一筹。 事实上,赖子常见母亲带回的浑身酒臭男人们投以好色的眼光,是个容貌秀丽的美少女。 隔着一层水银薄膜,镜中的自己与加菜子的形象合而为一。 赖子的心中似乎有股莫名情感隐约地膨胀了起来。 赖子并不清楚加菜子的身世,加菜子也从未过问赖子私事。所以赖子才能在加菜子面前仅凭如花朵般明亮的表面来交谈,不必暴露出自己最讨厌的根部。 但是——加菜子一定知道赖子的一切,所以她才不会像其他女孩们说些只有表面、空空泛泛像听不懂的外国话。赖子非常了解她的话语,同时也开始觉得自己的话只有她才听得懂。 加菜子常邀赖子一起在夜间散步。 她们先在工厂前会合,然后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小镇徘徊,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她们不会到闹区去,所以从未被抓去辅导。白天走过的地方、见惯了的街景,在加菜子的魔力下幻化成陌生的异都。小巷子里的黑暗与电线杆的黑影,一切都让赖子心跳加速。 “楠本,你要多多沐浴月光比较好。” 加菜子快活地说着,灵巧地转过身来,柔嫩的脖子在月光下辉映出苍白光芒。 “因为月光具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魔力吗?” “哎,又不是在说童话故事,不过是因为月光是阳光的反射而已哪。所以说,虽然阳光能给予动物植物生命力,但月光已经是死过一次的光芒,因此不会带给生物任何助益。” “那岂不是没有意义吗?” “并不是有意义就是好事哪。你看,所谓的活着不就是不断变得衰弱最后迈向死亡?也就是越来越接近尸体啊。所以沐浴在阳光下的动物才会尽力露出一副幸福的脸孔,全力加快迈向死亡的脚步。因此我们要全身沐浴在经月亮反射后、已经死过一次的光线中,好停止活着的速度。就只有在月光中,生物才能逃离生命的诅咒。” 果然没错。加菜子果然是个违背自然而活的人。 赖子如此认为。 “我们要像猫一样地活着,因此我们得先训练出一对夜晚的眼睛。” “夜晚的眼睛——怎么做?” “简单啊,只要白天睡觉就行了,我们猫儿还有夜晚等着。” “是呢,还有夜晚呀。” 赖子这么回答之后,加菜子失声笑了起来。 “楠本,你真不赖。” 加菜子以波斯猫般的表情笑了。 加菜子总会在书包里塞几本文学杂志。 当然,那不是写给小孩子看的杂志。加菜子很愉快地读着大人阅读的、有点困难的文学作品。见她读得这么愉快,赖子也常借来翻看。但不管怎么假装成文学少女,对赖子而言,那并不是顶有趣的东西。 但,纵使这些仅是罗列着比教科书上更困难的汉字而已的——既无美丽色调,亦无可爱插画——味如嚼蜡的纸册,赖子也觉得那是能让自己与其他少女划清界限的重要法术,所以拼命地读着。 在这些书当中,她只觉得充满幻想与不可思议的故事还算不错。 加菜子也常学大人上咖啡店,边听外国音乐边喝红茶。赖子在喝不惯的红茶里加入满满的砂糖,学她欣赏听不惯的音乐。 上咖啡店是违反校规的行为,刚进入店内时赖子的心脏紧张得快停了。 可是与心情相反,赖子的身体却毫不迟疑走了进去。仿佛被妖艳花朵散发出的媚惑甘美香气所吸引的愚昧昆虫般,丝毫没有迟疑。 两人聊了许许多多的话题。 能与加菜子拥有共同的秘密是赖子无可取代的喜悦。 虽不像不良少年一起抽烟喝酒,只是一起渡过两人时间,共享微不足道的秘密,仍让赖子的个性更加鲜明。 就这样,赖子渐渐听懂了同学们的话语。 一旦听懂便知那没什么,她们所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外国话,只因讲得有点粘稠交错在一起才变得难以理解。不,倒不如说,比起加菜子口中说出的那有如玻璃工艺般晶亮闪耀的言语,她们的言语是多么低级,其色调又是多么脏污而且下流啊。 赖子活了十四年,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总算像个人。 但在喜悦的同时,另一个担忧也悄然发生。 那是一种害怕加菜子会嫌弃自己的隐然恐惧心。 毕竟自己与加菜子的关系并非自然发生的。全是加菜子单方面主动接近而造成的结果。因此这份关系即使被单方面解除也是无可奈何。 聪颖且高洁,仿佛女神一般的加菜子,究竟为什么会对自己这种不起眼的女孩有兴趣? 赖子左思右想都无法理解,只觉得这是她的一时兴起。 但不幸的是,笨拙的赖子却连该如何表现才能获得加菜子的欢心完全没半点头绪。 我不要被她厌恶,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一定会被嫌弃…… 女神因一时兴起才玩弄羊羔,厌烦时大概就会毫不在意地一手抛开,接着寻找下一个玩具,到时候……迷途的羔羊在伟大的女神面前实在是太卑微,也太无力了。 恐惧逐渐化为死心,不久绝望就会到来。赖子暗自决定,要在绝望来临前鼓起全身的勇气,向加菜子询问她内心的真正想法,就算两人的关系因而崩坏也无所谓。 与加菜子的关系变得亲密后的第二个月,六月的某一天里,赖子的担心终于到达极限。 咖啡店里播放着平常的音乐,加菜子也像平常一样闭眼聆听。 “加菜子,我问你喔,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在一起呢?我的头脑既不好,出身也不高贵,而且又穷,甚至没有爸爸。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 听不惯的音乐不管过多久也还是无法习惯。这首来自外国的壮阔音乐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滑过赖子的心灵表层,堆积在脊椎附近。 “这是因为,你就是我啊,别人是无法取代的。” “咦?” “楠本,你就是我。同时我也就是你的转世啊。” “你说转世……” 多么出入意料的回答啊。 “——你跟我不都还活着吗?……所谓转世,不是人死后重新变成其他人而出生吗?……难道不是?” “没错,就是如此。就是我死后变成了你,你死后变成了我。只要一死就无关乎时间。就算乃木将死后转世成为加藤清正,千姬死后转世成为圣女贞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们只是恰巧出生于同一时代。妳是我的前世。同时我也是你的前世。我们死后转世,变成彼此,永远都会维持现在这样。” 加菜子的眼眸湛瞒了妖冶的笑意。 ——你就是我的,我就是你的转世。 “如何?很棒的想法吧。” 那么, “那么、其他人、换作其他人就不行了吧?对加菜子而言。我是无可取代的是吧?” “就说了,你的代替者就是我啊。” 这是赖子千思百想也想象不到的回答。居然会有这种事。赖子感到困惑。但是,既然是加菜子所言,当然只有相信。 “如果不信的话。楠本,就这么办吧。我们来做个约定。” 加菜子边说边从提包里拿出小包袱,再从里头取出白绳。 接着抓着赖子的手,用她纤细美丽的手指将绳索绑在手腕上。 心跳越来越剧烈。 “不准你拿下绳索。这是一种叫做结缘索的法术。这么一来,你就是我了。” “那么,我们永远都能在一起了吧。” 多么美妙的幻想啊。 虽不知自己的人生会持续到何时,但结束后赖子将会变成加菜子出生,以加菜子的身分渡过一生,还能与过去曾是加菜子的自己相遇。 整个脑子心旷神怡,感到无上幸福。 赖子当晚与加菜子道别后,仍觉得脚步虚浮,像在云端漫步似的。甚至觉得连最近逐渐疏远的母亲也能喜欢起来了。 赖子母亲是制作女儿节人偶头部的师傅,年轻时非常美丽。 赖子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亲,有段时间母亲曾是赖子世界的一切。 那时从未见过比母亲更美的,也没有比母亲更温柔的人。 但随着成长,母亲的美貌开始变成投男人所好的淫荡容姿,温柔也转成了厚颜无耻硬送上门的爱情。然而在战时战后的艰困时代里,要靠女人的一己之力养大小孩,其辛劳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所以赖子也能谅解母亲的行为。但就算如此,她身旁男人的更替频率也早已超越了必要程度。 这也就罢了。最令赖子无法忍受的是母亲年华老去的事实。原本光滑细嫩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粗糙干燥,紧致的脸庞刻上了皱纹,柔软的手指变得蜷曲多节,头发也掺杂入白发。母亲的温暖再也胜不过酒臭男人们的体温,母亲一刻一刻地变得越来越丑陋。 因为她从干不沐浴月光的缘故吧。 跟违自然而活的加菜子大大不同。 自从赖子与加菜子越来越亲密后,母亲显得更遥远了。 ——但今晚不同。 一想到母亲孕育加菜子的来世,将她带到这个世界,就觉得似乎还能喜欢母亲。 母亲一脸厌烦地迎接深夜晚归的赖子。 刚开始还会被激烈地责骂,最近也不怎么挨骂了。 赖子对母亲述说加菜子有多么的美好。 这是第一次对母亲聊关于加菜子的事情。不管对象是谁都好,赖子实在按奈不住想对别人倾诉的欲望。但母亲对她的话毫不关心。 “小赖,如果被学校知道你晚上都出门闲晃的话不太好吧。这全是那个女孩害的,不准你继续跟那个不良少女来往了。就算她成绩很好,这种行为也太糟糕了。究竟是什么家庭才会养出那种女孩来,真想看看她父母长什么样子。” 母亲背着赖子,头也不回地说。 “太过分了!妈,你不可以那样批评柚木同学,就算是妈妈我也无法原谅。我永远都是柚木同学的朋友。不,除了加菜子以外我也不想交其他朋友了!因为加菜子是我的……”加菜子是我的前世啊——赖子的心情非常激动。 赖子鲜少这么激烈地反抗母亲。 过去未曾如此过。赖子左手紧握着右腕上的结缘索。 母亲回过头来面向自己,脸上的妆掉了一半,显得丑陋无比。 “你说什么傻话!你果然被那个怪女孩传染了。只要想到妈妈是多么辛苦,就不该学不良少女的行为吧。你明明知道妈妈费了多大心力才送你进那间学校!那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如果你被学校退学,妈妈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一切辛劳也都白费了。” 每次都这样。赖子很感谢母亲为了自己费尽辛苦,但她可不愿看到母亲老是摆出施恩的脸孔。赖子也一直忍耐着。每当她半夜舔着在学校受伤的伤口时,母亲又为赖子做过什么? “加菜子不像妈妈这么污秽,不像你这么丑陋。她沐浴月光,永远都不会变老。妈妈什么都不懂。我不想像你那样继续变老!” 赖子边叫喊着边冲回房间。唰地一声关上拉门。母亲理所当然跟了过来。 “小赖,你刚刚说什么。” “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走开。”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你走开啦!” 两人之间的鸿沟再也无法复合,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赖子几乎不跟母亲说话了。 而母亲也从那天开始不再积极阻止赖子的夜游,虽说那之前也不曾严厉禁止过。赖子心想,自己晚上不在家,对母亲而言或许还比较方便呢。 但话又说回来,所谓魍魉又是什么? 至少要问出那是什么意思,赖子想。 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开口。 在这种状况下大约过了一个月。 夜间散步归来后,家里多了个名叫笹川的男人,听说是制作人偶身体部分的师傅。笹川一看到赖子不仅不觉惭愧,反而以厚颜无耻的高傲态度说: “小赖,别让你妈太悲伤,别每晚出去外面闲晃,稍微体谅体谅她的心情吧。” 母亲低头回避赖子的视线。 赖子不回话,而是盯住这个像是用酒烤过、仿佛一块浅黑色固体的男人。 “你那是什么态度!” 笹川的两眼布满血丝,丑恶的脸愤怒得涨红。 “那是听人说话的态度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得受这个丑男的叱责不可?赖子丝毫无法理解。母亲在旁不敢作声,只敢用态度与表情来劝阻男人。有点狼狈的母亲那张没化妆的险,依旧非常丑陋。那之后笹川就常来家里,而母亲也不再化妆了。 笹川不再像第一天晚上般怒吼,改以满腹牢骚的浑浊眼神紧盯着赖子。 家里变得比学校更讨人厌了。 对赖子而言不只笹川讨人厌,连不化妆的母亲也变成了可怕的怪人。 曾听过天人五衰这句话。住在天界里的天人不像凡人一般会痛苦或悲伤,但就算是天人也终有衰亡的一天。 首先头上的花饰会枯萎,接着美丽的衣服染上尘灰,腋下发汗,眼睛也变得盲昧不明。到最后变得感受不到喜悦,顶多如此。 但却只因如此,天人就不得不死。 赖子心想,那么人又如何呢?母亲又如何呢?而加菜子…… 加菜子应该连五衰都不会到来吧。 那么加菜子连天人也超越了。 相较之下母亲她,母亲她与其活着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第一学期结束了。赖子内心充满不安。学校放假,就代表着有段期间看不到加菜子,也代表必须一直待在讨厌的家里。 “楠本。” 加菜子说。 “要不要一起去看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湖。” “湖?” “搭上末班列车,能到多远就到多远,就算在野外露宿也无妨。到了晚上,再搭上末班列车,朝远方的湖出发。去湖边欣赏倒映在水面的月亮。” 多么美好的情景啊。 映着月影的夜湖,死亡支配下的静寂世界。海不行,海中有恶心又可怕的生物蠢动着,必须是山里的、无人的湖才行。与加菜子相配的必须是没有生物的,也没有波浪、聋音,仿佛冻结似地,一动也不动的静谧之一湖才行。 光是想象满脑子就心旷神怡。 幸好,赖子母亲这三星期来固定每周五晚上出门,当然笹川也不在。由于最近已不再与母亲交谈,所以他们去哪里做什么赖子并不清楚,只知一定到清晨左右才会回来。 因此,要实行计划最好趁星期五。毕竟就算每天都晚归,赖子过了深夜还没回来的话,母亲也会起疑心。搞不好还会叫笹川出来找人,中途被抓到就完了。想逃到远方,就必须利用星期五争取时间。 于是决定暑假第三个星期五为实行计划的日子。 那之前两个星期赖子一直关在房里。就算离开房间,也只会看到客厅堆了满地令人作呕的人偶头部与无头的身体。 当天终于来临。 六点过后,笹川前来迎接母亲出门。赖子确定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之后才离开家。 她为不知该穿什么而烦恼了一下,最后决定穿制服,觉得那样比较合适。 加菜子早已先在车站前等候,果然她也穿着制服。 “嗨!” 加菜子似乎——有点疲累的样子。 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加菜子居然两眼红肿,很明显地,直到刚才——赖子到达之前——都还在哭泣。 不知该说什么好,赖子沉默不语。 “好,出发吧。” 加菜子用过分开朗的声音说,话中却带着哭音。 赖子困惑了,但还是跟着走。穿过剪票口,月台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加菜子发出喀喀作响的脚步走到月台的前端,在橘色灯光下停下来。 赖子莫名地觉得那是与加菜子非常不配的颜色。与清澄的月光不同,总觉得这种人工的混浊光芒会污染加菜子的灵魂。这种恐惧心紧紧地包缠着赖子不放。 赖子站在加菜子的斜后方。 “楠木。” 背后的树木沙沙作响。 赖子耳里隐隐约约地似乎听见了那首外国音乐。 那首积存在脊椎处的音乐。 “楠本,我、我可能即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下方发现了小片阴形。 那是痣吧。 还是瘀青,不是。 那是痘子。 痘子? 是痘子 * “痘子。“ “刚说过了。” “在加菜子的脖子上。” “所以说后来呢?我在问你那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咧,小妹妹。” 木场修太郎的耐性快到达临界点。 眼前这位少女的话里听不到重点,彻头彻尾不得要领。不,更重要的是她话里的诸多名词对木场而言也像是外国话般,无法明确理解。 木场后悔了,早知会卷进这种麻烦,就不该为了赶搭末班电车而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回家,干脆留下来熬夜处理文件还比较好。说不定在休息室坚硬的沙发上打个盹还远胜过现在必须面对的难堪状况。 少女有张美丽的脸庞。 扎着辫子,理所当然地脸上没化妆,光滑细致的肌肤令人联想到婴儿。像一种成熟艳丽与天真无邪气息并存的奇妙生物。再过五年,十年或许会变成大美人吧。这点就连木场也看得出来,不过就算看得出来也没什么意义。 从学生证得知少女叫做楠本赖子。十四岁。木场今年三十五岁。相隔二十年的世代,确实足以让彼此的言语产生隔阁。 不,事实上并非这个因案。 木场自己也知道。 其实是眼前叫这名女孩即将成长为女人的缘故。 木场生来不擅长与异性交谈。当然他并非得了所谓的女性恐惧症,所以还不至于对社交生活造成障碍。只不过对木场而言,这与女性恐惧症其实无甚差别。 不知何时变得如此。 一想到这些,更觉得少女的言语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究竟想诉说什么也变得全然无法理解。 “对你而言。被害人——叫做加菜子是嘛?那个女孩是非常重要的朋友,这我懂,而你们为何这个时间还在车站我也大致了解。但重要的是那之后究竟怎么了?” “你说了解,你真的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看湖吗?” “呃,所以说——” 其实不太了解。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嘛。” “才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呢!这根本不是无关紧要事。” 又害少女哭了。从刚刚就不知害她哭了几回,话题也不断在原地打转,一直无法问出重点。 现在,少女——楠本赖子又颤动着肩膀呜咽起来,她脑中也一团混乱吧。这也难怪。先让她休息一下或许较好。她家人过了这么久,别说是赶到现场,就连联络也联络不上,木场对此感到些许恼火。不只如此,就连受到濒死的重伤,正徘徊于生死之境的被害人——柚木加菜子的家人也还没联络上。 路灯的光芒朦胧地照映在低头哭泣的少女肩膀背后的窗子上。 这是事件——该说事故吗——发生的现场。 木场打从心底厌烦起来,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木场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从丰岛区的警署转调到本厅约过半年。上个月上旬,还在丰岛值勤时代参与调查过的悬案以难以想象的怪异形式结案,害得木场这个月整月都在处理善后。 那是让木场感到很不舒服的事件。 因为该抓的犯人已经死了——而且犯人也不是坏人。 对原本是职业军人的木场而言,终战代表的不过只是“失去敌人”罢了。 木场有此自觉。 木场并非皇国主义者,也无右派思想。亦从未以歌颂战争者自居——但在听到玉音放送(天皇透过广播宣布投降)的瞬间,失去明确“敌人”的木场,明显地感到了迷惘。当然,木场十分清楚战争这种行为有多么愚蠢,也知道和平时代有多么美妙,但就是无法拂拭这种尴尬感受。 从政治、伦理、哲学方面来说,纵使支持和平时代的理论有多么正确,也仍是复杂且微妙的。虽不是很明确地知道,但木场也还是了解这个道理。只是,虽说纵使了解了也无济于事。在木场的眼中,只存在着我方与敌方、善与恶构成的二元论单纯结构才是能让他感到自在的世界。所以在复员后木场选择了警察做为职业。 警察之职责乃负责取缔违法者与制度外的游离者,并予以指导或揭发。这就是木场所认为的警察。 在此没有暧昧不明的部分。对警官而言,捍卫法律、遵守法律就是正义。也就是善;同时只有违反法律才是恶,才是敌人。 警官的眼里就只有守法者与违法者的差别,非常清楚明了。而且,至少在这点上不至于发生像先前战争时,明明昨天之前还忌恨为鬼畜美英的敌人,仅隔一夜就变成了良善邻居的愚蠢事态。 总不可能下达——取消一切罪行从今以后与犯罪者和平共处——的命令吧。 木场如此判断。 但是木场却完全没想到这世上存在着无法憎恨的犯罪者与无法惩罚的恶人,而且实际上这类人还比较多。 木场上次参与搜查的事件非常复杂,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清楚,就连木场本人也不十分了解,所以才会在善后处理上处处碰壁。 不管说明多少次上司也还是不能接受,该交给检察官的文件迟迟不肯批准。报告书或悔过书之类的也不知重写了几次。木场生来不擅写文,总是搞到加班。原本习惯操劳身体的木场,如今为了写文件,甚至连想出外活动筋骨也不成。 这样过了一个月,疲劳到达顶峰。 木场明显感到这股不知名的倦怠是在发现赫尔辛基奥运已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之时。亏木场先前还很期待奥运的到来。 木场连——日本最后究竟获得几个奖牌也不清楚。没时间听广播,不,甚至连看报纸的空闲也没有。 开始觉得不妙。 幸好辛劳有了代价,事情总算处理得差不多了。想说——今天回房间睡好了。所以木场才会将后续交代给同僚青木负责,赶忙搭上末班电车。公寓里像仙贝般硬邦邦的棉被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 电车车轮嘎嘎作响,配上枕木与铁轨合奏出的轻妙律动仿佛安眠曲,诱人进入梦乡。 真舒服。 但是这股舒服感却突然地,且硬生生地被打断。 列车紧急刹车。车内乘客少,当时木场坐在五人座的座位中央打盹,突如其来的煞车让他翻起筋斗整个人栽了过去。 “怎么、搞什么鬼,混帐东西。” 一看窗外,恰好是木场要下一车的车站——中央线武藏小金井站——站内。怎么停的。怎会这么乱来。但如果没因此醒来大概也会坐过头,想到此就算了,木场静候车门打开。总之,与可爱的仙贝棉被之间也只剩下一点点距离。 然而一反期待,车门迟迟不开。只见到数名看似站员的男子脸色大变地朝向月台前方跑去。 ——或许发生事故了吧。 立刻传来发生事故的车内广播。幸好车体几乎已经完全进站。车门约一分后开启。木场朝事故现场走去。脑内闪过三鹰事件、下山事件等一连串发生的铁路相关犯罪事件。与其说是兴趣驱使,不如说是身为警察的本性作祟吧。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现场周遭约有七、八名看热闹的群众围观。亮着橘色灯的电线杆下有个穿着制服的少女蹲坐在地上。站员催促她快点站起,但少女似乎吓到腿软,无法起身。木场见过这件制服,但不知道是哪间学校的。 木场拨开看热闹的人墙靠近现场,拿出訾察手册给一脸讶异的站员看过后报上身分。 “意外?还是自杀?或是?” “这我们也不清楚——警察先生——怎么会……” “我只是恰好搭这班车而已。已经跟消防署和警察联络了吗?” “是的,现在正赶往这里吧。” 数名站员把放在担架上的被害人从铁轨上抬上来。 “喂,随便乱动好吗?” “呃……什么好不好——刑警先生,这女孩还有气啊,没道理放着不管吧。” “什么,原来不是尸体啊。” 没错,这不是杀人事件。只是杀人课的木场误会了,一心想着——在鉴识课的人来前必须保存现场完整。 “原来是自杀未遂。” “不,关于这点尚不清楚。目击者只有这个女孩,但你也看到了,吓成这样——喂,总之你先起来。到那进去吧。” 站员拉着少女的胳臂,但少女全身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少女以空虚的眼神望着担架上的被害人——似乎也是个少女。 “她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少女说。 木场走向担架再度出示手册,探视被害人的状况。 “伤势如何,没大碍吧?” 脱下沾染血液的工作手套,站员擦起汗。额头上也沾到血和污泥。 “不,我想很危险吧。伤势非常严重,救护车若不快点来,我们也无计可施了。” “这么严重?” “没受伤的只有头部而已。还好电车进站时有减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通常的情形恐怕早就断手断脚了。幸好没有,不然事后处理很麻烦。” 木场看着躺在身旁的少女,她的手脚不自然地弯曲着,大概骨折了吧。只有鼻、口一带流血,此外都很干净。 ——搞不好还有救。 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这时,木场的背脊仿佛有道电流窜过。 这女孩—— 我认识这女孩,这对眼睛,这个鼻子、这张脸蛋,好像在哪儿看过。 在这股想法驱使下,木场再次探视被害人的脸。 多么美丽的容貌啊,木场不认识这么美丽的女孩。 但是——有印象。 不擅长与女性沟通的木场自然没有所谓的女性朋友。而木场认识的女性,不是像鬼一般恐怖的女警,就是恶魔一般的犯罪者,再不然就是成佛了的——也就是尸体而已。 但这女孩的脸就是有印象。 当然不是自己的母亲或妹妹。也不是熟人的妻子或家人。 ——或许是像朋友中禅寺的夫人? 不,说像也还不至于。 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在木场想着这些事时,周围陡然间骚动起来。回过神来担架已经抬走,数名男子开始进行现场调查,也见到熟悉的警察制服。 “总算来了。” 毕竟是深夜时刻,警察似乎只来了一个,其他的大概都是站员或铁路公安职员吧。不久,木场见到一名男子不停望着自己。边与应是站长的人物说话,接着走近过来,自报姓名与铁路公安职员的身分,说: “唉,听说您是本厅的刑警,不好意思,能请您帮一下忙吗?善后处理与现场调查得花上不少时间。毕竟时间这么晚了,人手不大够。十分抱歉,能不能麻烦您在监护人来之前照顾一下那女孩?”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刚刚听说好像是事故,不是吗?” 木场这么说了之后。男子略微缩了缩脖子,脸上肌肉频频抽搐,回答: “我也希望只是意外,但若不是可就麻烦了,毕竟目前唯一的目击证人还问不出话来。况且就算是这个时间段,车站也还是有很多人出入,必须确认现今车站内所有人员的身分才行。我也知道这很不好意思,还要恰巧碰上的您留下来帮忙,但您与我同属公仆,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 木场打断男子的话。所谓的笑里藏刀指的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吧。事件发生也不知经过多久了,调查还留在现场的人有什么用?不过若这真是杀人事件——如果说一直留到现在现场上的看热闹群众中有犯人的话,木场倒还真想亲眼看看他长什么模样。只是,看守女孩子的话找谁都行吧! 但在立场上木场也说不得一个不字,结果就这样待在站长室里,与小女孩度过一段尴尬的时间。所以说他根本没必要问话,只要监视她就好。真是自作自受。木场深深地后悔了。 而楠本赖子则是又开始哭泣。 那个女孩——柚子加菜子不知能否获救。 那张脸,只是曾在哪儿看过而已吗?如果是,又是在哪儿?脑中像是笼罩着一层浓雾般蒙胧不清,粗枝大叶的记忆一直无法拼凑起来。时钟显示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虽无睡意,但想躺着休息。 蛙鸣鼓噪。这一带向来如此。 “我母亲——我想我母亲不会来的。”赖子唐突地开口。 “为什么?” “因为根本不在家。也不知去哪里。” “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你难道想跟我一直共处到早上吗?” “说过了。说过了啊我。” 这么说来——似乎有听到,好像说什么母亲有男人之类。 “总之,既然如此——那我继续待着也没用。我先走了。” “请问……” “别担心,我会拜托站员向学校联络的。请老师来带你回去吧。” 木场站起身,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学校现在暑假,没人在。” 暑假?听到这句话,害得木场的哈欠停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心情变得非常不愉快。 “加菜子——还活着吗?请让我见见加菜子。让我见她,让我见加菜子。” 赖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向木场。 “听好,我只是偶然碰上,这件事跟我无关,我要回去了。那女孩——” 究竟在哪儿见过? 木场想再看一次那女孩。 少女抓住木场不放。 木场一出房间,见到着卷尺四处徘徊的警官,立刻上前询问加菜子的情况。 “这个嘛……我想大概已经送到附近的医院了吧。” 废话,还没送去的肯定早就死了。 “废话,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你是地方警署派来的,不会回答更清楚一点吗?” 警官吓得缩起脖子赶紧提振精神。木场凶人一向充满魄力,小混混光是被他瞪个一眼就会吓得发抖。特别是今晚,压力与睡眠不足使得他天生凶恶的脸孔更生可怕。 “属、属下是站前派出所的福本巡警。毕、毕竟关于铁路意外的处理属下也是第、第一次碰上,还是生手,同时也不知道该向哪位长官请示。所以……” “好了好了。” 木场也没参与过铁路意外的处理,来处理的既有站员也有国铁职员,加上消防员与警察,那之外还有几个铁路公安职员,到底是谁负责什么也不清楚。 特别这次是半夜发生事故,紧急联络不到人而人手不足,难有统整性的行动,也难怪指挥系统会一片混乱。 如果只是事故也罢,但若是犯罪行为,恐怕会对一开始的搜查工作造成影响。不,从刚刚的情况看来,根本说不上是象样的搜查吧。 “究竟是什么,是事故?是自杀?还是谋杀?” 木场开口问了才想起,只要背后的小姑娘开口,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木场无法忍受这种进退两难的感觉,很想大声喊叫发泄。 “关于这点,属、属下也不甚明了。” 这样下去事情没完没了。 木场不得已先对他说明隋况。 “这女孩是目击证人,只不过她的监护人今晚似乎不会回家,目前还没办法联络到。但你也看到了,她受到惊吓,无法冷静回答——虽然话还蛮多的——总之陷入混乱状态,让她一个人先回去也不太好。所以我想先带她到医院去,不知能不能帮我通报一声,要问话恐怕改天进行会比较好。” “原、原来如此,您辛苦了。我、我立刻去帮您通报,请您稍候一下。” 福本巡警因太过紧张,转身时不小心跌了一跤,重新爬起后立刻飞奔而去。 可见木场刚刚的脸色真的很恐怖。 福本很快就回来。 “公安官说女孩身分已从学生证上得知,要先离开无妨。另外医院则是位于三鹰一带——” “别那么紧张。我是警官,跟你是一国的。对了,与被害的家属联络上了吗?” “咦?啊,是的,刚才已经联络上了,现在大概已经到医院——啊,这是听公安官说的。” “用不着一一说明。” 这么一来就安心了。这个女孩干脆一起交给对方父母照顾,之后就没自己的事。木场偷偷朝后方瞄了一眼,赖子好像要躲在木场背后般缩成一团。木场小心不让人看出他正注意着少女的举动,慢慢地将视线转回,福本巡警侧着头,小心观察木场的脸色,尽可能不惹怒充满威严的同行,以蚊子般的声音胆战心惊地发问: “请问。” “我叫木场,木场刑警。别怕。我的地位没那么伟大,我只是个巡查部长。” “呃,木场先生。刚刚支援的警员到了,现在人手不缺——况且现在是深夜。如果方便的话就由我送您一程。” “这是铁路公安官指示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木场仔细观察周遭,人数明显有所增加,警察也来了三四个。但总觉得无法释怀,既然人数都够了,碰巧在场的木场根本没必要继续帮忙。方才是以人手不足为由请木场出力协助,可说是木场好心才留下帮忙的。既然如此,干脆把这女孩委托福本巡警照顾直接回家也罢。从车站到仙贝棉距离徒步只需短短的十三分钟就到。 但是见到福本巡警表情的瞬间,木场原本的打算却说不出口。福本的脸像条拘。像条食物摆在眼前等候主人下令的狗,真没用。警官可不是打杂的,就算这里是车站的管辖范围。就算他只是穿制服的年轻巡警,木场觉得铁路局的家伙们根本就是把警官当成跑腿的来使唤,胸中一股莫名火烧了上来。 “辛苦了,万事拜托咧。” 听木场这么说,福本晃动着腰部,好像狗摇尾巴似地向前跑去。 木场在福本回来之前先打了通电话回搜查一课。他想,被塞了堆积加山的工作的年轻同僚——青木应该还在忙吧。 不出所料,年轻的同僚仍在奋战中。木场简要地交代事情经过。 “所以明天上班会晚点到,帮我跟课长说一下。” “前辈你真倒楣,虽说身为伙伴的我也一样倒楣。” 青木用无奈的声音说。 通过无人的剪票口,站前圆环随便停着两辆巡逻车与一辆吉普车,此外空无一物。赖子双手紧抱自己的肩膀微微发抖。现在是盛夏时分。木场身体热出一层薄汗,少女却在仲夏中发寒。 月亮的光辉皎洁明亮。 木场与赖子同时抬头,月光比路灯还明亮。赖子的表情透露出她似乎较安心了点。 听从福本的指示。木场带着复杂的心情坐进吉普的后座。赖子则是一言不发,一直低着头。福本面对这两个沉默不语难以应对的人似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街上的人们多半都睡着了,四周悄然无声。 只有蛙鸣鼓噪个不停。 “请问,可以出发了吗?” “你又不是计程车司机。表现还是像警官一点!” 周遭的宁静。让木场小声的忠告几近恫吓。胆小的年轻巡警等木场一说完立刻紧急发动车子。 木场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照这情形来看,今晚是见不到心爱的仙贝棉被了。明明是贪图睡眠才回来,但不知造了什么孽,现在还得跟差上二十几岁小女孩在深夜里兜风。 天气闷热,湿暖的空气夹带着蛙鸣,从副驾驶座旁的窗户侵入车内,窗外一片黑漆黑,这一带名义上虽属东京都内,实质上却与乡下无异,道路上也几乎没有路灯。 木场的老家在小石川经营石材行。目前双亲与妹妹夫妇住在那里。在丰岛署值勤的时代还住在家里,后来趁转调到本厅时搬了出来。 当然这只是顺便的借口,木场内心多半是不想叨扰妹妹夫妻俩吧。但年纪半大不小了。不好意思搬进警察宿舍,而且也还单身,所以决定找间公寓住。警官微薄的薪水容不得奢侈,正当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房间而苦恼之际。传来询问是否愿意合居的讯息:一个远房亲戚的老妇人想出租二楼。妇人的老伴死于战祸,自己也因跌倒而脚受伤,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世间又不太安宁,想找个品行良好的人合居——总之理由大致如此。木场身为警官……论品行不在话下,自然很适合。 住进小金井后过了半年。 由这儿通车到樱田门(注,江户城[现在的天皇居所]的城门之一,城门外为东京警视厅所在地。)上班并不方便,但木场还颇喜欢这空无一物的单纯小镇。说空无一物倒也不至于,有旧横田电机工厂改建成的庆应大学工学部,也有数年前与师范学校统合而成的东京学艺大学,故镇上学生不少。到了春天还会涌现前来观赏玉川上水樱花的大批赏花客,木场记得当时曾因异常热闹的光景吃了一惊。且镇上人口亦逐渐增加中。 不过木场喜欢这小镇其实有别的理由。 木场一向与带了个“女”字的事物无缘,但事实上他有一个朝思暮想的女性对象。不消说,是单恋。不,或许连单恋也算不上,因为对方是个电影女星。 一般认为,精神、性格等会对容貌造成影响——即俗话说的“相由心生”。 但是木场深深觉得相反的情形也是存在的。小时候的木场在男孩当中是少见喜欢画画又一个神经质的小孩,性格一板一眼,擅长珠算。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自己长得更瘦弱点,稍微更可爱点的话,恐怕就与现在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吧——木场心想。可惜木场顽健的体格与魁伟的容貌,改变了他的本质。 毛发像铁丝般粗硬,腮帮子异常突出,国字脸配上强健的身体。姑且不论自己是否期望如此,确实使得木场成长为与外表相配的男子漠。虽尚未失去细心与一板一眼的性格,但周遭的人却从未在他身上要求过这类软弱的特质。 加上——时代也有错。 木场想,时代确实造成了影响。必须在战时的不幸时代度过青春时代的年轻人们,事实上大部分都与木场有相同的错觉。即,对他们而言,一跟女性交谈便仿佛中了什么魔法,立刻哑口无言——木场不敢百分之百认定这是无稽之谈。 但上述这些其实都是借口。 问题还是出在木场的笨拙上。 看到朋友的例子便只能作此想。 例如说战友关口巽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是个其貌不扬的小说家。但是连他这患有忧郁症与社交恐惧症的人也还是谈过恋爱,甚至还结了婚。另外,遗世独立的古书店主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也早在认识之初已有妻室。 这些不出众的朋友既非美男子亦不富有,究竟怎么跟能成为另一半的女性相遇的?同时他们之间又是如何相处的?木场欠缺的就是这种知识。 不知如何与女性相遇,不知如何与女性交往。 究竟他们当初与后来成为妻子的女性都聊些什么? 木场懂得玩笑,虽然跟外貌形象不符,他也算很擅长交涉。或许因为如此,没女人缘的木场在欢场女子间很受欢迎。 刑警在职业性质上常有机会跟这类女性来往。生来就擅长问话的木场能从她们难以称上幸福的半生里问出种种消息。在与她们接触时,木场有时带着同情,有时又带着说教的语气,有时又事关诸己似地为她们解决麻烦。所以不管对象是酒家女还是妓女,木场都非常吃得开。而她们吐出的酒臭气息也与硬汉木场分外相配。 但这与恋爱不大相同,这只是工作的延长线。 木场非木石之人,当然不可能像圣人君子般过活。他也曾有过密切交往的女性。虽说职业性质上不可能太放纵,但数年前他也曾频繁地上风化场所寻欢。不可思议地,对象一旦换成欢场女子,木场就好像突然诅咒解除似地能应对自如,可是一旦对象换回普通人又变得完全不行。不,就算是欢场女子,只要不在店里一样无法自在应对。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出自酒家女妓女标签与刑警头衔之间的虚拟恋爱。 不,不只是恋爱,就算日常生活一样。 罪犯、被害人、女警、店员、朋友之妻、家人、他人——只要还贴上这类标签就完全没问题,一旦将之取下的瞬间,木场在女人面前立刻变成石头。 木场想,自己就像里面没放糖果的糖果盒。 盒子很坚固,强韧得足以对抗外来的刺激。表面上印刷着密密麻麻地给世人看的名称与宣传文句。一旦掀开来看却是空的。盒子就是为了装东西而存在的,木场不知空盒子究竟有何存在理由。 但就算有此自觉,木场却也不懂该如何生活才能填满内容。 木场自认三十五年来并未虚度光阴,但从结果看来,也只是不断增加纸盒厚度,在上头添加新的头街罢了。 这么一想,自己粗狭方正的脸更像盒子了。 害怕被人窥视盒子内部,女人这种生物老想一窥他人奥秘。不知为何,女人这类人种似乎无法满足于只看盒子表面的头街。木场一旦被人询问自己的内在便穷于回答,因此不带头衔的交往对木场而言是非常棘手且麻烦的事。 或许,木场在潜意识中就是在逃避着这类型的交往。 但,若能在第三者的强硬手段安排下让两人相遇的话,情况就会有所改变吧——木场想。实际上个几个同僚就是如此与相配的伴侣结婚,如今虽然牢骚发个不停倒也过着尚称幸福的生活。不幸的是,木场的家人或亲戚当中并无积极想帮过了适婚期的儿子撮合婚烟的人种,因此木场从未参加过相亲之类的活动。 但因而怨恨父母亲戚也是不合情理。 于是,不知不觉间,木场成了只能在绝对无法相遇或交往的前提下才能恋爱的男人。 ——性格扭曲。 益发这么觉得。不,木场并不认岛为自己很独特或不平凡,他相信任谁钻起牛角尖,性格都会扭曲到这种地步。况且木场东奔西跑追逐罪犯时也从未思考过这类问题。 就只有在这种日子、这种时刻才会想到这些。看着隔壁少女苍白的侧脸,越觉自己显得龌龊。而扭曲的程度也逐渐增加。 木场与那个女星——单恋对象的相遇,当然也就是在电影之中。 木场常看电影。 这两、三年来电影界显得朝气蓬勃。 韩战刚爆发时,因排红运动(注,西元一九五〇年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GHQ]总司令麦克阿瑟下令在联军占领下的日本展开的一连串从各公司、机关等职场排除共产党与其支持者的行动。总计超过一万人失业。)被逐出电影界的人士在去年前后一一独立创立起电影制作公司开拍电影。结果这也成了业界整体活性化的契机,大公司一一制作新片,票房也意外地好。 去年黑泽明的《罗生门》不知得到外面的什么奖,同时国产的全彩电影跟着登场。对外国片的输入管制解除,名作也一一放映。就迎原本专播三轮片的小电影院,虽良莠不齐,现在也总是播放着新片。电影从单纯的派遣时间行为晋升成大众娱乐之王。 许多朋友对木场喜好观看洋片一事感到讶异,他们以为木场是不折不扣的国粹主义者。多半是木场的箱型脸害他们有这种错觉吧。事实并非如此,木场今年春天看了两次《天堂的小孩》(注,西元一九四五年法国导演马赛尔?卡尔内指导的经典名作。原文Les Enfants du Paradis,意思是“剧院顶楼座位的孩子们”。),也很期待九月即将上映的买利古柏(注,Gary Cooper,西元一九〇一~一九六一年。美国著名男演员,曾荣获两次奥斯卡金像奖。代表作有《神枪手》、《战地钟声》、《日正当中》等等)的新西部片。反正不管是洋片还是国片,只要有趣哪种都好。 但当中木场最喜欢的,还是陈腐毫无变化、标榜劝善惩恶的古装电影(即时代电影。以下皆以“古装”电影称之。) 木场喜欢古装片,自幼如此。当然,与当时的男孩同样,木场也憧憬着强壮伟大的军人与将军。但比起这些,骑哈蟆的儿雷也(注,翻案自中国之江户时期[刊行时间西元一八三九~一八六八年]小说《儿雷也豪杰谭》中的主角。乘大蛤蟆善使奇术的义贼儿雷也与妖贼大蛇丸对抗的冒险故事)与剑豪宫本武藏(注,西元一五八四?~一六四五年,江户初期的兵法家、剑术高手)等角色却更能打动他的心。或许是喜欢劝善惩恶作品的规则单纯明了,也可能是荒唐无稽的剧情能让人忘却现实烦忧。 古装片在纠葛不清又不畅快的现实世界中,大刺刺地標榜起善与恶的单纯结构。即使已经成年,木场仍能从中获得抚慰,所以反而当上警察后去看古装电影的次数增加了。 木场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也是电影装电影里,那是一片叫做《捕快姑娘、铁面组血风录》的三流娱乐古装动作片。 既然叫续集自然有其正篇。先前确实有部电影叫做《捕快姑娘》,木场也看过。故事叙述某藩家老(注,江户时期行封建制度,藩乃是以大名为首的地方行政单位。而家老则是设立于大名底下管理政事的大臣。)的公主因故托给八丁堀(注,江户城内地名,江户町奉行所在此设立捕快之居住区)的捕快扶养。但捕快后来被卷入政变阴谋之中遭到杀害。公主虽为女儿身仍挺身似仇杀敌,但仇敌却是其亲生父亲。总而言之本片算是一部赚人热泪的悲剧故事。原本就喜欢动人的悲剧故事的木场,很好奇一部已经完结的故事该如何接续,于是就去看了续集。结果根本没什么,除了年轻姑娘惩奸的基本设定相同外。根本就是毫无关联的全新故事。 而且连主演的女演员也换了人。出现在银幕上的是个没见过的新人。 后来听说是原本主演的女星因变得太有名,耍起性子拒演这类三流电影,不得已只好临时起用新人。这么来说,原主演《捕快姑娘》的女星最近的确常见到她在各处频频亮相。 不过这个大胆的决定却带来意外的好结果。新人脸蛋虽可爱,演技却很蹩脚,台词也念得平板欠缺感情,而剧情则更是荒唐到幼稚不堪的地步。电影本身虽是部烂作品,但是少女手持捕绳,口喊: “坏蛋,束手就擒吧——”时的场景却格外醒目,靠着这幕戏大受欢迎。 不知为何,这幕戏确实令人留下深刻印象。木场当时还想说或许是特写镜头让他联想到熟人之故。那时觉得有点像中禅寺的夫人,事后回想起来倒也没那么相像。女星嘴唇右下有颗痣,显得格外性感。 这就是木场与女星——美波绢子的相遇经过。 不,应该说是既不可能相遇也不可能交往而能放心谈的恋爱之——开端。 美波绢子因此片一举成名。 后来绢子继续出演了好几部娱乐片,木场全去看了。 还不顾羞耻地买了剧照。 现在仍夹在警察手册中。 或许合乎观众胃口吧,绢子的人气越来越高。不久。在短时间内窜升成文艺片主角。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决定拍成电影,绢子成功地获得里见美弥子的角色。制作公司、发片公司及导演都是一流之选。 美波绢子成了大明星了。 正当人气达到顶峰时,美波绢子却突然宣告息影。就在《三四郎》首映后——也就是去年夏天。木场虽不至于感到悲伤,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恋,心情非常复杂。一年后,木场在意想不到处又见到她的名字。在买来当作事件资料的糟粕杂志上,有篇报导刊载着美波绢子的消息。 ——失踪女明星夜夜欢纵情欲。 不似耸动标题,内容并不怎么淫糜,只写了美波绢子突然息影的真相是与自己的跟班私奔,以及她现在与原跟班一同隐居在武藏野附近。当然这则报导真实与否尚值得怀疑,但若仅由报导内容判断,她所居之处似乎就是木场目前的住处——小金井町。 听到思慕之人有了男人。正常人应该會感到失望吧,可是木场的心情反倒雀跃不已。反正本来就是渺无希望的爱慕,一想到现实中本人就在自己手眼可及之处,不由自主地欢乐起来,还有一点认真了起来。真是扭曲的性格。 那时也稍微如此想过。 所以木场喜欢小金井这地方。 塞在裤袋里的警察手册中,现在也仍夹着美波绢子的照片,年纪早过三十的男子对此该感到可耻才对。下知前方驾驶的年轻巡警若知此事会作何感想,肯定嗤之以鼻吧。万一被坐在身旁低头向下的十四岁少女得知,又该如何辩解?想到此,难堪的木场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就这样,车内空间持续为沉默所支配。 木场偷看了赖子一眼,接着装作毫不知情地回想绢子的照片。 美波绢子—— 绢子? 原来如此,她像绢子。 并非在哪儿见过。 柚木加菜子与美波绢子根本是同个模子打造出来的。 正当发现这事实时,车子也到达了医院。 车外一样闷热,但已听不见蛙鸣。木场将对绢子的扭曲思慕与加菜子的凄惨模样重叠起来。 脊背发凉。 不知加菜子是否还活着。 这家医院不是私人诊所,但也算不上大医院。虽然在黑夜里无法看清全部外观。但木场肯定这家医院的设施不可能对受重伤的患者进行紧急且最完善的处理。 勉强发亮的常夜灯,发出仿佛垂死萤火虫般不可靠的光明。模糊不清的“紧急进出口”字样浮现眼前。 木场毫不迟疑地朝那里前进,赖子紧跟其后。她一言不发,也感觉不到其气息,只传来些微的空气震动,或许仍在发抖吧。木场感觉到背后的裤袋,或者说塞在里面的警察手册,不,讲白点就是夹在里头的绢子照片仿佛正暴露在背后少女的视线之中。不由得闪避到右方,让赖子先行。 赖子带着祈祷般悲壮神情沉默地走过木场面前。她身后的福本则仍跟先前相同,带着一张狗脸呆立不动。 木场甩头示意福本先走,福本指着自己鼻头瞪大眼睛。或许他原本只打算送两人到此后就立刻回去吧。但见到充满威严的木场表情,一瞬间仿佛了悟一切似的,胆小的年轻巡警沉默地快步走过木场前方。 两人已走在前方,木场却仍无法摆脱屁股上的罪恶感。 一回头,见到辉映的月光。 感觉到的原来是月的视线。 走廊上空无一人。除了紧急照明外一片漆黑。走到转角处见到像是护士休息室的房间漏出光芒,或许是值夜室。敲门后打开一看,一个中年的瘦弱护士正在喝茶。 “是家属吗?” “不,是警察。” 木场没拿出手册。而是指了指一福本,福本点头致意。护士看也不看福本,视线朗向赖子说: “这位是?患者的姐姐?” “不,是朋友。” 听完木场之言,护士显露出些许讶异深情。 在护士的带领下三人上楼,来到后方像是候诊的地方。 房间里并排着五张八人座的椅子。右手边有个大门,护士指向那里说: “患者手术中,请在此稍候。家属如果来了我也会带他们来这里。” “现在怎样了,我是问,” 喊住打算回去的护士。 “该说是病情——吧?是否有救?” “没救的患者就不会动手术了,不过……” 护士缓缓地把头侧向一边。 “总之也只能先做紧急处理,凭这里的设备也只能做这么多。不赶紧转往大医院的话——恐怕没办法活到天亮吧。” 只能撑到天亮也称不上有救吧,木场想。 “况且我也只是在患者刚到时看过一下子而已,详细情形并不清楚。除了大腿骨与上腕骨骨折之外,脊椎、骨盘复杂骨折。以及——锁骨与肋骨似乎也断了。所以肺部或许有受损吧。腹部出血很严重,或许是内脏破裂——嗯,哪个脏器受损不开刀不得而知——幸好头部完好无损。哎呀,患者的朋友在场我居然说出这些话——真是抱歉呢。总之目前医生正全力抢救,别担心喔。” 听了这些话还能不担心才有鬼。听了刚刚这番话,再怎么没医学知识的人肯定也会惶隍不安。幸好赖子尚处于混乱之中,似乎无法好好理解护士的话。不,可能根本没把护士的话听进耳里,只定定地楞在一旁。 “总之,现在该做的都做了,目前正在寻找要转去哪家医院,家属如果来了就麻烦您请如此转达。等手术完毕后,医师应该会来做更正确的说明。” 像螳螂的护士讲了这些后便离去。 觉得更难堪了。 木场摸索胸前口袋想抽烟,不巧只剩空盒。 把盒子用力拧坏。瞄了一眼福本,迟钝的狗脸男不知如何是好地呆坐着。当然赖子身上也不可能带着香烟。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抱着双肩,依旧沉默地坐着。 木场不得已只好伸手摸着裤袋。总觉得一切好不真实。自己为何在这里,在这里又该做什么,目的意识稀薄。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是的,就像是变成了电影角色般那么不具真实感。木场想着裤袋里的绢子。口袋里充满着一股非常不祥预感。 此时,喀喀地传来一阵格外响亮的脚步声。 木场朝着脚步声的方向一看,一名身材高挑、姿势端正的男子正朝这里走来。木场的非现实世界中又一个居民唐突登场。 脱离暗处后男子脸部逐渐变得清晰,是个眼鼻特别醒目的长脸男子。 戴着银边眼镜,整齐地穿着高级西装。 “你是?” 男子来到木场面前立刻发问,快速的发音中充满高压。木场闻言不悦,答: “我没必要对不报上名来的人说明身分。那你又是谁,受害者家属?” 要论凶恶的口气警察更拿手,闻此言大半的人都会心生胆怯。 但男子毫不动摇。 “因故无法表明姓名身分,我只能说——我是关系人士。那么。听说柚木加菜子遭到事故,这是事实吗?如果是事实。目前身体状况又如何?同时,那真是柚木加菜子本人吗?” “我没空对不表明身分的家伙一一说明。你那是问人的态度吗?” “我看你倒是闲得很,而且你的态度岂不更高傲,我猜你是警官吧。真是,警官这一类人怎么都一个样,不知天高地厚。你们是公仆。所谓公仆就是公众的仆人。你是我们民众的仆人,居然敢摆起架子。” 讲话速度非常快,但发音毫不迟延,十分清晰。再加上脸上表情一变也不变,机械式的口吻,更给予木场高压的印象。 不善于应付这种家伙。这男子多半是高级知识分子吧。在福本面前木场想尽量不吼人,尽力细心地来应对。 “的确,警官是公仆,但是不是你的仆人我可不清楚。没有何证据显示你是守法的普通善良市民。明知对象是警察还不报上名来,老子可不爽向这种身分可疑的家伙说明咧!” 木场说完连自己也觉得可笑。这哪是细心的应对,口中说出的话语仿佛不受控制似的。男子一样紧绷的面无表情。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就在此时,另一名急忙赶到的男子从他背后现身。 “加、加菜子呢,加菜子呢,” 另一名男子一赶到立刻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站着的男子询问。 脸色苍白。 眼睛男不满地说: “唉!这位刑警先生的性格太恶劣。什么也不肯说。” 说完紧盯着木场。 另一名男子带着快哭出来的神情,依序望向木场、福本与赖子。 他穿着皱皱的开襟衬衫和膝盖开洞的灯芯绒裤。两眼惺忪,白皮肤。难以判断年纪多大。 “那请问,加菜子怎么了?” “你又是谁,你也不肯说自己身分吗?” “我、我叫雨宫。雨宫典匡。我算是柚木加菜子的、监护人。” “监护人?你说监护人,但你们姓氏不一样嘛。你应该不是她的父亲吧,是兄弟还是?” “这个、关于这个恐怕……” “雨宫老弟。如果不明白说出你的身分,这位刑警先生连加菜子是生是死都不会告诉你的。他对我都不肯说了。像你这样无法证明自己身分的人就更不可能了。算了,不久医师就会出来,等到那时吧。” “增、增冈先生。您别这么说……” 叫做增冈的眼镜男留下充满揶揄的话后走到木场众人后方第三排的椅子上坐下。自称雨宫的男子则惶惶然看着四周,再次以快哭出来的声喊: “增冈先生。” 增冈挪动身体空出座位,催促雨宫坐下。但是雨宫似乎不了解他的行为的意思,两手不安地摸过自己身体各处,再次喊: “增冈先生。” 增冈不耐烦地看着他, “过来坐下吧。雨宫老弟。对了,阳子小姐在哪儿?” 增冈问。 “阳子小姐在、在入口跟那个、护士说话。” “原来有护士,太失败了,早知道问她就好。” 增冈很懊恼地咂一下舌,看来他没碰上刚才的护士就直接进到这里。 “赖子小妹,这些人。你知道吗?” 福本极小声地询问赖子,意思是问她是否认识刚才到达的这两人吧。赖子不发一语地摇两次头。 时钟声滴答作响。木场如今不可能为了问话去向那两人头,现场的尴尬气氛达到最高潮。今晚,真是糟糕的一夜。 正当墙上的立钟宣告着三点三十分的瞬间。 为了终结木场今晚的非现实世界,第一幕最后的角色悄悄登场。 “雨宫,加菜子她——” 传来女性的声音。 雨宫没有回答,不,是无法回答。 “增冈先生,请问——这几位是?” “是警方的人。” 增冈快速地回答。 女性走到木场们的面前。 “各位——辛苦您们了。”深深低头致歉。 “大半夜的,还给各位添这么大的麻烦,在此深深致歉。我是柚木加菜子的家人。如今造成、这么大的问魉——自觉责任重大。” 木场与福本,以及赖子一起朝向她看。 女子抬头,这副容貌是、这女子是、美波——是美波绢子——啊。 木场用粗大厚实的手指揉了揉眼。 “我叫做——呃——抽木、柚木阳子。” “你、美、美波——” 木场开不了口。 不可能认错,她是美波绢子。 心脏快要从嘴里蹦出来。 照片还在裤袋的手册里吗? 为什么,为什么美波绢子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无法理解,陷入混乱。 “啊。你不是电影明星美波绢子吗?” 神经大条的福本全无顾忌地开口,多半是用他狗一般的表情问的。 “我没认错人吧?啊,果然没错。” 真的吗?站在这里的,真的是那个美波绢子吗?不是自己的扭曲妄想吗?睡眠不足与压力交错作用,木场觉得自己快昏倒——是的,仿佛要昏倒似的,精神恍惚。 “我已经不再使用那个名字了。”绢子——阳子如此回答。 “我是柚木阳子,是加菜子的——”增冈紧盯着这名女性。 “是加菜子的——姐姐。” 增冈不怀好意地狞笑,站起身。 接着来到自称——柚木阳子的女性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刑警先生,你看,既然家人到了。这位自称是加菜子的——姐姐,现在能否请你详细为我们说明?患者是否真是加菜子?事故的发生经过是?现在的身体状况又是?” 增冈一脸得意的样子。 木场硬是把不知飘到何方的意识拉了回来,尽可能装出警官风范沉着地回答。对增冈的敌意使他恢复了冷静。 “她身上带有柚木加菜子的学生证,应该就是本人。而且同行的这个女孩也如此作证。小妹,没错吧?” 赖子这次确实地点点头。只是视线紧盯着加菜子的姐姐,在她眼里恐怕看不见其他事物,自方似乎便已浑然忘我。 “事件发生地点是中央线武藏小金井站的月台,加菜子——小姐在电车进站即将停止前一刻摔落。” “什么原因造成的?” “正调查中,不知是事故还是自杀,或者……” “你的意思是说也有他杀嫌疑吗?” 增冈用挑战性的口吻诘问木场。 “你的意思是有这种可能吧?喂,你说话啊!” 增冈情绪激动。 “刚说了,正在调查中。” “这名女孩不是也在现场?小姐,你看到了吧?事件发生时,你在现场吧?如果是那就告诉我们。加菜子是一个小心趺落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你该不会真见到有人把她推下去了吧?” 增冈依旧以快速、因激动而多少显得高亢但依旧维持清晰的声音质问赖子。赖子紧闭双眼低头向下,开始啜泣起来。与在站长室时的反应相同。 “增冈先生。” 绢子,不,阳子劝阻增冈。眼里噙满泪水,声音发抖。 “刑警先生。我也想请教您。加菜子她——受人加害、之类的可能性——是否真的存在?” 绢子亲自对木场说话了。 意识再度慢慢远离。热悉的声音。没错,这个人就是美波绢子本人。既不是放映在银屏上的虚像,也不是冲印在相纸上的肖像。活生生的绢子远此想象中还要娇小、瘦弱。没错,失去了明星的头衔。所以显更娇小了。 木场——困惑了。 绝不可能到来的相遇,却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自己为什么不更紧张一点?为何不更…… 箱子里头依旧空无一物,盖子却即将打开。 “在现场调查结束前我不敢妄下断语,如果这女孩能好好作证的话就另当别论。不过问我是否可能性——的确是有。” 木场结果还是选择了轻松的道路。 木场迅速地由性格扭曲的三十多岁男子变身成强悍的刑警。 没问题了,箱子的盖子已紧紧盖上——木场现在只是个顽强的法律守护者。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他杀事件对吧。” 增冈不带感情地说。 “是杀人未遂事件。你与受害者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不清楚。但别在亲人面前说不吉利的话!” 木场以刑瞥的口吻牵制增冈后,再以刑警的视线看着阳子。 阳子看不出是半夜被临时唤出,打扮得很整齐,丝毫不像慌忙飞奔而来的样子。甚至还化了妆。难道原本女星的本性作祟,不肯邋遢地出现在人面前?大概就是因此才迟到的吧。 若真如此阳子恐怕是相当寡情的人。可是从刚刚到现在的样子看来,她虽极力保持平常心——仍不掩慌张模样。 那么说她因忙于打扮才迟到也实在难以想象。 “况且,诸位口口秆声认定这是犯罪事件,难道没老考虑过同样也有事故或自杀的可能性吗?难道——对了,难道没什么线索显示她有自杀动机吗?” 木场一说完,阳子立刻以右手捂住嘴,露出极为悲壮的神情。雨宫担心地看着她的脸。看了直挺挺站着的增冈一眼,说: “线索吗——也不能说——没有,但,加菜子并不是——这种孩子,自杀最不像她会做出的行为了。” “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难道她都没什么烦恼还是什么、痛苦的吗?且女孩子半夜离家,你们都没注意到?真没注意到的话,你们根本称不上了解她吧?” “那是因为……” 雨宫出口打断阳子发言。 “不,这一切都是我的监督不周全。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歉意。如果加菜子有什么万一的话,我、我。” “雨宫。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这次换阳子打断雨宫的话。 搞不好,这三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连身旁的赖子对木场而言一样不懂。全都不懂。 雨宫着哭音说: “刑警先生,更重要的是加菜子的状况如何了呢?那孩子还有救吗?那孩子,现在究竟——” 没错,本应先说明被害者状况的,木场有点后悔自己要起无聊的性子故意不把话说明白。家人现在最关心的当然是加菜子的身体状况吧。 木场尽可能忠实地传达刚刚从护士那听来的情况。 阳子一定刚刚已在一楼瘦弱护士那儿听过相同的话,双手捂住口直视墙壁。 雨宫每听木场说一句就喔喔地漏出呜咽声。 增冈斜眼遥望远方一一点头。嘴角略微上扬,或许因此,看来好像在笑。 赖子同样盯着阳子瞧,近乎恍惚状态。 福本爱困地揉着眼,大概与数小时前木场的心情相同,怀念起被窝了吧。更重要的是这里对他来说是很难熬。 “看来当作——没救了比较实际吧。” 增冈说话依旧毫无顾忌。 “你说什么!” 阳子瞪着他,鬼气森然的视线。 木场也觉得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 “没错。你这家伙真是一举一动都叫人不爽。护士不也说了——或许还有救,不是吗!” 增冈脸上浮现冷笑——看起来像是如此。 “护士所说的是——会尽力抢救,而不是有救吧。我的立场重视的是对现实的正确了解,而非带着期待的预测。事实上有生命危险就是有生命危险。不管嘴上说什么,没救的人还是没救。若只论心情,任谁都想救她吧。毕竞看着可怜的年轻生命就此断送。没人高兴得起来的。” “你不就——很高兴!” 阳子说了。 ——高兴? 会高兴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这位女士刚才似乎是说,你认为加菜子死去比较好——是这个意思吧?” 增冈嗤之以鼻,不悦地说: “你说什么,我可没这意思。” “是吗,难道不就是你——不,你们害加菜子变成这样的吗?只要你们想干,这点小事有何困难?” “玩笑话适可而止吧。听清楚了,阳子小姐,你搞错状况了。我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 增冈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转而看着木场。 “——在此多说无益,总之请别以无凭无据的揣测随口发言,这里有明明不知真相,却摩拳擦掌想揪出犯人的警察在——而且侮辱我就等于侮辱我的委托人,你懂吗?阳子小姐,这对你的——将来毫无帮助。” “你心中想的,难道不是——没有将来了,增冈先生。” 阳子视线朝向手术室,静静地说。 增冈颦眉,用食指推了推眼镜。 “没有将来——你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现在就把事情全盘托出叫给这位警察先生听!” 阳子的锐利视线紧捉住增冈。 木场在增冈的脸颊附近,见到了些许慌张神色。 “算了,急着提出结论也无济于事。我刚刚只是囫囵吞枣地根据这位刑警先生的话姑且作出判断罢了。由我贫乏的医学知识看来,加菜子小姐几乎可说没有得救的机会,我只是想先提醒你这点而已。毕竟加菜子小姐若有不测,就会有许多手续等善后事宜等着处理,必须先准备好才行。” 增冈依旧以快嘴与明了发音、再加上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着。 木场完全听不懂她们谈话的内容,就算想插话也无从插入。 “——放心吧,阳子小姐,到时候你该得的自然会给,我们绝不亏待你的。” 增冈如此作结。 这时,一直在一旁保持沉默的雨宫终于安奈不住喊了出来。 “增冈先生。你也——你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吧!加菜子她,她现在还在这里,她还活着啊!难道不能体谅阳子小姐的心情吗?” “现在不说更待何时,我们这边也得争取时间,所以才会没日没夜一直讨论到现在不是吗?没人喜欢大半夜还得工作。是你们不知在坚持什么,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我们打一开始就秉持好意来和你们交涉。总之,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话这件事就不算数了。所以说,先着手处理是为了你们好。” “但是……那个。” 看来雨宫也跟木场相同,不擅长与这种人打交道。 别说反驳,就连好好回答也作不到,雨宫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 木场看不了了,开口帮腔。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何纠纷,但是不管再怎么急,再过几个小时手术就会结束。只要手术没失败,加菜子就还活着。我是不懂医学,但我也亲眼看过被害人,那时的印象是觉得还有救。总之,手术后也会转院,不管有救没救都要到那时吧,这才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增冈感到不满,且毫不胆怯。 “你说转院——谁知道现在她接受的是什么治疗。真的还有机会吗?” 真是个彻头底尾讨人厌的家伙。木场想揍人了。 “刚刚——” 阳子说。 “刚刚我已经跟护士说过——转院的地点已经确定了。” 增冈张大眼望着阳子。 “——是与我有交情的——外科名医。” 雨宫、赖子、福本、以及木场全都看着阳子。 集观众人视线于一身,退休的美丽女星在聚光灯的替代品——手术室前有点散漫的告示灯光芒照耀下,孤高挺立。 木场想。唉,多么凄惨的夜晚啊,自己究在搞什么。 而这出真实感稀薄的闹剧又何时结束。 “我绝不会让——加菜子死掉的。” 美波绢子她,柚木阳子她毅然决然地说了。 (前半部略) 不知为何,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故乡的车站萧瑟无人。木造的车站建筑倾斜着,柱子歪成平行四边形。 那名男子在何处下车? 男子究竟在何处搭上车?又一起共乘了多久?对此毫无印象。好想要那个箱子。 祖母的丧礼办得很简朴。 这地方丧礼多采土葬。祖母的遗体折叠起来安放在棺桶。 看了很难受。棺桶与遗体之间的空隙让人看了很难受。应该塞得更紧一点。虽这么想,却没人愿意这么做。 这么一来讨厌的东西不就会钻进棺桶底部与臀部之间、钻进脊瘦的大腿与小腿之间了吗? 为何不处理一下脸部周遭与胸前之间令人不安的空隙? 不更紧密点令人无法安心啊。要塞满哪。明明用花,用数珠来塞都行的。 为何留下这么多空隙就盖上盖子了? 差点大声嘶喊出来。 首先挑圆形来当棺桶就不应该。 应该做成匣状。然后紧实地塞满。仔细塞到四周的角落都无法让空气跑进的空隙。这才能安心。 祖母好可怜。得在周遭充满空隙的情况下被埋进虚无、寂寥、又黑暗的土中。 父亲、母亲也是被这样埋葬后,在不安中化成了骷髅吧。变成骷髅后空隙又更多了。叔父叔母为何这么粗心呢? 相较之下那女孩真是完美。箱子的大小也恰恰好,无一丝浪费。 充实得令人激赏。胴体与箱子的紧密度真是完美。虽然肩口到头部与脸部之间还有空隙,但那也是不得已的。如果连那里都填满,就看不到美丽的容颜,也无法与她交谈。虽然有点可惜,还是请她忍耐一下吧。 啊……好羡慕那个男子。好像要他的箱子,好像要那个女孩。 萌发起强烈的恋爱情感,同时也觉得后悔,为何没追在那名男子身后呢? 鄙俗的诵经开始了。低头装出哭泣的样子后离开会场。 休假还剩四天。还有时间。应该还不算太迟吧? 连忙整理起行囊,离开家门。反正守灵夜的宴席上,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少了一个亲人多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上行列车即将靠站。先在下一站下车。然后,开始寻找那个箱子的女孩吧。 (以下略) 2 最早的部分——右腕被发现的日子。我想大概是八月二十九日吧。 两脚出土则是翌日,忘也忘不了的八月二十日。 若问健忘的我为何能这么清楚地记得日子,那是因为那一天对我来说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欲称之夏日尚欠朝气,却又丝毫不见秋意。 那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只记得天气十分炎热。 那时我仍处于七月初发生于杂司谷的妇产科医院里的悲伤事件的影响下,迟迟无法恢复。 事件发生后过了半个月左右,出版社向我邀稿。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接下。工作接是接下了。却写不出半点东西来,最初一整个星期就只是在发呆。加上天气炎热,令生性怕热的我更动不了笔。总算开始撰写时已进入八月,没想到一开始写就仿佛心魔被驱走般进展快速,向来慢动作的我很难得地在截稿前夕完成了作品。 我的负责编辑小泉女士似乎大为吃惊。 题名为《目眩》,是篇约莫百来张稿纸的作品。 刊载志——《近代文艺》为月刊,每月三十日发行。 也就是说八月三十日就是刊载我作品的《近代文艺》十月号之发行日。发行日与发售日严格说来并不相同,不过书本身当然在数天前就已经印好,通常以邮寄的方式,或者是责任编辑亲自送来,总之会提早送到执笔者的手中。 但是那时却音讯全无。 直到发行日的前一天,小泉才打电话来。 “关口老师。迟迟未能与您联络真抱歉。最近每天天气都很炎热,希望不要中暑才好?” 声音听来非常开朗。让原以为是要宣布取消刊载的我感到有点错愕。这通电话是来通知我有事商量,希望我亲自到出版社一趟。原本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爽陕地答应了。 “于情于理应是我前去拜访才对,真是万分惶恐。” 小泉女士难得以很客气的语气说。 当天是晴空万里的大好天气。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十一点,我比平常更早起,十点前就出门。走到车站——中央线中野站的途中,汗水仿佛瀑布般倾泄。全身像是泡过水似的。或许是前天众院被临时解散(注,西元一九五二年日本首相吉田茂鉴于先前被逐出之政敌鸠山一郎势力逐渐回归政坛,于八月二十八日出其不意地解散众议院,企图瓦解其实力。故此次众议院解散通称“出其不意解散”。)之故,站前一片烦嚣喧闹,真碍事。 发行《近代文艺》的是位于一家叫做稀谭舍的出版社。 稀谭社自战前以来持续稳定地发行《稀谭月报》,光听杂志名称或许会以为内容都是不正经的。但其实这是本内容非常严肃的杂志。该杂志销售量似乎还不错。战后又接连创办文艺杂志与妇女杂志。去年春天,我的朋友京极堂——中禅寺秋彦之妹敦子小姐就职于《稀谭月报》编辑部,恰巧那时我也下定决心辞去原本工作,专心以卖文为生,但平素在文坛、出版社毫无人脉,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得知此事仿佛见到一线生机,便拜托她向《近代文艺》编辑部引荐我。回想起来,那时也正好是夏天。 当时敦子为我介绍了我现在的责任编辑小泉珠代,这为女编辑对初次见面的我净说着歌舞伎的事。可惜我一向与歌舞伎无缘,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心想多半没机会而悄然离去后,没想到两三天后却捎来了工作委托,着实大吃一惊。之后我就只在《近代文艺》发表作品,可说是该杂志的专属作家。 虽然——换句话讲,这也代表着其他文艺杂志对我不感兴趣,说穿了不过如此。 出版社的一楼约有一半空间堆得像仓库,而《近代文艺》的编辑部则位于二楼。 我早到了约十分钟左右,受不了外头的暑气先推门进房。打开一看,见到整个编辑部忙成一团,结果我就这样呆立于门口。当我正考虑若是否该出声唤人时,眼尖的小泉女士注意到我的来访,说: “老师,大热天的有劳您走这一趟真是辛苦了,请来这里稍后一下。” 我被带往窗边的接待室。 小泉女士端来冰冷冽齿的茶及刚印刷完成的杂志后,坐在我的身旁。 “老师,其他人很快就到,请您稍待一会儿。” “小泉小姐。你说有要事要谈是指什么?而且你说其他人,是谁要来?” 在小泉回答我的问题前。答案自己走近过来,原来是《近代文艺》的总编山崎孝鹰与另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山崎的身高超过六尺(约一八〇公分),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老是见他在笑。 “唉,请坐请坐,别客气,尽管放轻松。”山崎制止原欲起身招呼的我。 “这位是敝社负责书籍事宜的寺内,这位是关口老师。” 寺内大概是习惯了吧,递名片的动作很俐落。而我则完全不习惯,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弄得像领取毕业证书般极其郑重地收下。当然,我也没名片可回敬,害得我更觉不好意思。 山崎与其说个子高不如说是身体庞大,被他一坐。大半的椅子都相形窘迫。当然招待用的沙发也不例外,看起来仿佛变小了很多。 “唉,我说老师啊,《目眩》写得可真是好,编辑部内的评价很高哪。” 山崎堆满笑容地说。 他平时就满脸笑容,现在几乎是开怀大笑。 而我则因作品甚少被人褒奖而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呃,承蒙您看得起。” “您别客气,阅毕大作仿佛观赏了一幅超现实绘画般,新颖至极啊。” “是——这样子吗?” 我更觉困惑了,这个评价作者本人想也想不到。望了身旁的小泉一眼,只见她满脸笑容,而寺内的脸上似乎也带着一抹微笑。我不由得怀疑是否被他们联合起来捉弄了。寺内恢复原本严肃表情,开口询问: “分类上该算是幻想小说……不,算前卫小说是吧?” “呃。” 这种事其实从没想过。 因为对我而言。我的小说全是私小说(注,以自己的体验为题材所写的小说) 。 “总编,看来关口老师一时之间还不了解状况,干脆开门见山说清楚比较快吧。” 小泉说。确实,我的领悟力不佳。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是出了名的,但这么直接地指摘反叫我无地自容。山崎点点头笑得更开怀地说: “说的也是,那就开门见山说吧。老师——您意下如何?把这几篇凑一凑出版单行本吧。” “哪几篇?” “哎,当然是说老师的作品哪。” 我总算了解状况。原来今天叫我前来,为的就是征求同意好发行我的短篇集。 “幸好老师的作品全在敝杂志上连载,省了不少麻烦!” 寺内说。 卖文为生以来,已过两年又几月。从处女作《嗤笑教师》到最新作《目眩》,算一算也写了八篇短篇小说。两年八篇表示一年有四篇,虽不算慢笔却也称不上快速。而且正如寺内所言。这八篇全在《近代文艺》上刊载,因此与其他流行作家不同,不会因版权等问题与其他出版社发生争执。 但是——由杂志刊载时的回应看来,我的作品并非全获好评。 当然也不至于毫无回响,只是多半足说我的作品难以理解、作风尚未完成等等,不知该算切中核心还是该算大大误解的评价。只不过我这个人虽然容易受伤,在内心深处却又隐藏着高傲的自尊心,在众多批评之下仍旧不屈不挠地持续写相同风格的作品。所以—— “我想——我的作品应该没人买吧。” 我真的如此认为。 事实上去年年底也曾提过出版单行本的事,但是在读者的回响参差不齐而编辑部内的评价也褒贬不一的情况下。最后大多数的意见一致认为时机尚早。当然对此我也毫无异议,因为的确如此。加上我这人虽然明明是靠写小说维生,但在编辑部提此事前却连想也没想过出书这档事,这种心态至今仍未改变。 山崎一瞬睁大了双眼。 “没这回事!我想十月号应该就会有回响了。哎。不瞒您说,我事先已请了几名大评论家看过,请他们无需客气自由评论,大体上获得的评价都很好,所以说没问题的。” 山崎说。 “您说那篇《目眩》——大获好评?” 心情很复杂。 “是呀。山崎总编他们可是爱得很呢,我自己也很喜欢。” 小泉说。 《目眩》的故事大致如下: 有一对男女体内各拥有两个灵魂,其中一对灵魂相互爱恋,另一对灵魂则畏惧彼此。男女在绘画中的海岸与书中的深海里幽会,之后又在多重结构的建筑物中逃避彼此。 不消说,这篇作品浓厚地反映了七月发生的那个悲惨事件的色彩,但却未能使之升华为真正的创作。若不是截稿日逼近恐怕早就不写了吧,但时间实在太短,尚来不及将事实酝酿成小说。 因此就算页数快用完了故事也全然无法收尾。 结果,只好让以朋友京极堂为原型创造出来的穿黑衣服戴护手自称杀手的男性登场,让他杀了女主角。不这么做就无法结束,所以这该算是劣作吧。现在却意外获得好评,我实在无法理解。或许说作者的意图本来就不可能传达给读者,但到这种地步似乎又太夸张了点。 “只要老师没意见的话,我想把书名就取作《目眩》。” 寺内说。看来在我想得入神时,讨论仍继续进行着。 “这、不,关于这点——” 我困惑了,毕竟死于那个事件的女性的脸庞至今仍鲜明地烙印在我脑中。 “能否——让我考虑一下?” “啊,当然当然。敞社的立场上自然是希望能收录您所有的作品,不过收录的顺序等等也得跟老师您商讨一下才能决定,装订也得考虑考虑,对对,还有增修或订正等等问题。”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而是——” 我的意思其实是希望能让我考虑一下该不该出版,但对方似乎听不出这层意思,三人都笑瞇瞇的。正当拙于言辞不知如何说明之际,一名曾见过但不知其名的编辑小跑步过来。 编辑行个礼,凑近山崎的耳旁低声不知说了什么。 “啊,对对,好好。” 山崎说完转身朝后。 “不好意思,久保老师。” 入口处站了个年轻男子。 “刚刚好,关口老师,让我为您介绍介绍。寺内,这件事就这么决定吧。” 山崎唐突地结束掉讨论。 “那么关口老师。改天再联络,到时候还请您不吝赐教。” 寺内精神抖擞地说完后离席。 看来我单行本出版的事情在莫名其妙间已成定局。 寺内出去后,方才的编辑带着立于门口的男子进来。山崎与小泉起身欢迎,我也跟着起身。 山崎向男子打招呼。整个身体从腰部以上大幅度前倾,说是点头行礼恐怕更接近鞠躬。 “唉,您来的可好。这次您愿意接受敝社失礼的要求,真不知该如何答谢——” “不,请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这类小事请尽管吩咐,别客气。对了。总编,这位是?” “对对,让我来介绍一下。关口老师,这位是新一代幻想文学的旗手——久保竣公老师。这一位是关口巽老师。” “敞姓关口。” 我一如往常有气无力地回答。身为文士却与文坛保持疏远,至今还没半个有深交的小说家朋友,就算承蒙介绍也没办法持续来往。对自己以外的所有小说家而言,我都只是一个普通读者罢了。可是——我记忆中似乎没听过久保竣公这位作家之名。 “我想您也听说过。久保老师去年年底发表的处女作《搜集者之庭》获得文化艺术社主办的本朝幻想新人奖,是最近备受期待的新人。实不相瞒。下一期原本预定刊载荒川老师的新作,但老师前天不幸因脑中风病倒,只好紧急请来久保老师代打。” “只是凑人数用的。” 绝无此事——山崎夸张地否定。 “——先前早就希望老师能在敝杂志连载,恰好趁此机会。” “没关系。只要有幸在贵志刊载,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行。” 久保笑着再次打断山崎的话。 看来是我不太喜欢的那种人。 细长的眉毛似乎用眉毛膏修整过,非常整齐分明。眼神锐利而带着冷漠。脸庞细长,算得上是美男子。头发打理得整齐干净,似乎宣扬着主人日日打扮的苦心,同时散发出整发剂的味道。打扮也予人绅士的印象,与满身汗水邋里邋遢的我大不相同。只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大热天里,久保却仍戴着白色手套。当然,不是防寒用的而是摄影师戴的那种薄手套,说诡异仍旧十分诡异。 久保收起笑脸朝向我,说: “关口先生,今日在此相识也算是有缘。身为您的读者,我有一事想向您请教请教。” “呃。” “先问一下,请问您是否读过我的作品?” “很抱歉——因为……” “别在意,我还只是个新人,没看过也是当然,但是您的作品我则是全部读过。当然,如果说您在《近代文艺》以外的杂志刊载作品的话或许就有所遗漏。” “唔,谢谢。我没在其他杂志刊载过,所以你读过的应该就是全部了吧!” “原来如此。那么我想冒昧请教您。请问那种崩坏的文体是技巧?抑或是?” “咦?” “您的文章一方面令人感到有实力写出华美文体,但却又一一崩坏。您的作品净给人这般印象。这是可以的吗?还是真的稚拙呢?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点。当然了,既然您以卖文为职,总不可能是偶然写出来的吧,如果这么怀疑就您就真的太失礼了。” 眼角泛着嘲笑之意。 “不,这个嘛……” 真的是偶然写出来的——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确实是有故意破坏的部分,但写着写着就自然崩坏了的部分也不少。老是拘泥于字面上或语句上的选择,结果造成文法上的破绽。总之会变成这般文体,各次情况与原因皆不同,无法一概而论。这么看来,与其说是技巧更接近偶然。若是根据眼前这位新进作家的论点,我应该算是稚拙吧。 “秘密,是吗?我想也是,被人问及这种问题我也不愿意回答吧。哼哼,或者是想答也答不出来?不。今日我会特意请教是因为,关口先生,您所写的幻想小说之所以能成为幻想小说的唯一因案,我认为不过就是凭着那种崩坏的文体罢了。若不是这种文体,您的小说不过就只是生手写的普通私小说而已。” “呃。我……” 我从不认为自己写的是幻想小说——原想这么回答,但还是硬生生地把到口的话语吞了回去。不管自己怎么认定,世人的评价似乎逐渐朝这方向凝聚,实在没必要特意去否定。况且,如果否定这种评价的话,我的作品——就如他所言只是生手写的私小说罢了,那么别解开这个误解也是为了自己好吧。 久保见我支支吾吾,眼神显得益加肆虐。 这时山崎插嘴说: “唉,久保老师,这次发行的,对对,就这本十月号,关口老师在这本上头刊载的新作可是一流的杰作,当然随后会赠送您一本,请务必一览哪。” 山崎指示刚刚就楞在一旁的编辑拿一本十月号过来,接着朝向我,说: “与其说是幻想,更接近前卫。没错吧。” 与刚才寺内的说法相同,多半是考虑到我的心情吧。 但是这样一想,前卫这种形容也不过是拙稚的另一种说法,反让我觉得有点生气,所以我故意用不同的话来反驳。 “我的作品、对了,我的作品是不合理小说。” “不合理,原水如此,的确是不合理。不傀是自己的作品,了解得真透彻。” 久保愉快地说,同时快速地翻着刚拿到的杂志。 我注意到他翻书的动作有点古怪,不久就了解原因何在。他的手指似乎有点问题。我猜多半是欠缺了几根手指吧,难怪会戴着手套来遮俺。 我的愤怒急速萎缩,对久保的厌恶感也些许缓和了。 真是奇妙,但久保不顾我的心境变化继续说了起来: “嗯,那么这篇新作我会当成您所谓的不合理小说来拜读的。另外,关口大师,这件事或许算我多管闲事。但这是想向您报备一声。” 这次他明显用揶揄的语气来称呼我。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以前就很注意大师的文章风格。只不过看来也有人跟我一样很崇拜您。最近冒出了个完全在模仿大师您风格的家伙。幸好他顶多只在无聊的糟粕杂志上写写不入流的文章,应该不至于闯进文坛核心来才对——” “模仿——我的风格?” “——没错。我想想,是个奇怪的笔名,记得是——杵木……对了。好像叫做楚木逸己。这家伙文章的崩坏风格与您真是十分相像,害我以为该不会是大师本人呢。当然凭您关口巽这等程度的大师总不至于在那种三流杂志上写文吧。所以说关口先生,最好小心点才好哪,免得文章的写法被人仿冒——” 我的脸突然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转成满脸通红。 我原本就有脸红症与社交恐惧症。 而且—— 若问接受他亲切忠告的我为何羞愧得满脸通红——乃是因为这名楚木逸己就是我本人,而久保似乎也早看出这点之故。 久保带着嘲笑斜瞥了完全陷入失语状态的我一眼,自行结束话题。 “对了总编,那么稿子的规定张数与截稿日期各是如何?” 小泉代替山崎回答: “嗯嗯,事实上原本预定请荒川老师于下个月与下下个月分前后篇各写一百张稿纸,下个月先不考虑的话……” “没问题,这两个月都由我来撰写吧。那截稿日是?” “真的吗,方便的话——一个星期能完成吗,或者十天内也——” “那就九月十日吧。” 看来久保这个人的人格特质总是不想听完对方的话。 但话说回来今天开始动笔,仅仅十天就能写出百张,而且还如此轻松地就答应下来。真是了不起,恐怕我一辈子也达不到这种境界。外表看来仅约二十二、三岁而已,不管是才能还是胆识,我这种二流作家实在难以望其项背。 我很没用地佩服起年轻的对手来了。 “只是不巧。我后天开始要去旅行。不用担心,旅途中也会写稿的。” 青年文士聊起这类话题。 而我则越显得局促不安。 “那么,我也差不乡该——” ”好好,这次还请您多担待了,请慢走——至于刚刚商量之事。还请老师多多指教哪。” 山崎脸上堆满了再也无从增添的笑意——虽说,从刚才以来也一直笑着——反复点头致意。 “关口先生。后会有期。” 久保说完,眼睛与嘴角处流露出笑意。 来到走廊时,小泉从编辑室飞奔而出。 “关口老师,刚刚真是抱歉。” “呃,不。” “那个人——久保老师本来就是这种性格。请别太在意。” “唔,我没放在心上,没关系的。” 反倒是出版一事更令我心情沉重。 我正准备要告诉小泉我的想法时。一道人影快步冲下楼,忽然看向这里。喊道: “老师!” 原来是中禅寺敦子。 敦子像猫一般以轻盈的步伐转换方向,大踏步似地跳向我们这里,灵巧地鞠了一躬后,问说: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连小泉前辈也聚在走廊上。” “没什么啦。这次老师要出单行本,请他来编辑室商量相关事宜而已。” “哎呀,老师,恭喜您了!这可得好好庆祝一下才行呢。” “慢着,敦子,这件事还没正式决定啊。” “您又来了。哥哥知道这件事吗?他肯定会很高兴吧。” “京极堂哪可能为我高兴。你当他妹妹这么多年还不清楚吗?顶多被他抓去说教而已吧。” 敦子眼里闪动着恶作剧的眼神,嘿嘿地笑了。 “话说回来,小敦,你刚刚下楼冲得这么快又是为何?要去采访?” 小泉问完,敦子再次嘿嘿嘿地笑了之后,说: “因为分尸案的脚呀。” “分尸案……你是指昨天发现腕部的——?” 这事件我也知道,今早刚在报纸上看过。 据说好像是武藏野地方的某山顶上发现了年轻女性的上腕。 “没错。听说这次是两只脚浮在相模湖上,当地人发现的。刚接获报告说今天早上警察已经派出搜索队。” “原来如此,只不过——在谨慎的《稀谭月报》编辑部中算是数一数二有原则的中禅寺记者,见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怎么会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出马了?难道说编辑室的方针改变了?” “不是的——” 我关心的不是分尸宰本身——敦子回答。 “你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小泉姐,你还记得五月发生的荒川杀人分尸案吗?” “嗯,记得是女教师杀死警察丈夫后,与母亲两人合作将尸体支解的案件——唉,真讨厌。不过我应该没记错吧!” “如果那时警察接获的发现尸体的报告全属事实,恐怕尸体都能凑出好几副来了吧。当中的确有很多是谎报或误会,但如果说全都斥为看走眼的话似乎又过分谨慎。传闻之类的消息有时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真实。也就是说,原本实际上不可能存在的手脚,目击者却误以为真的看到。所以说本次的主题我们想分析的就是。流言蜚语、假情报在什么经纬下流传,之后又如何变成了虚拟现实。我们打算将这次的事件当作实地考察,所以得赶在这个时期采访。” 原来如此。编辑部也是很用心呀。 “所以说我现在得赶去现场。老师,如果发售日决定了请通知我。让我为您庆祝一下。” 说完,中禅寺敦子又精神抖擞地冲下楼去。结果我还来不及向稀谭舍的人说明想慎重考虑是否该发行单行本之事,就这样踏上归途。时值正午,但觉得在外用餐乎有点浪费,便直接回家。 家里至少会准备点荞麦凉面吧。 一到家发现门前停了一辆奇怪的车子。光看形状还以为是最新型的达特桑(注:Datsun,为日产[NISSAN]汽车公司在欧美等地贩售时的商标。2002年正式成为历史。)跑车,但似乎又有所不同。靠近一看才发现是辆车体撞得到处凹陷的破车。看来是有人登门造访。 来访者是鸟口守彦。 “啊,您好,打扰了。啊,虽然我觉得在尊夫人独守空宅时前来拜访不妥当,但天气实在太热了。我可没作出什么坏事喔!” 讲起话来老爱装迷糊搞笑的来访者——鸟口青年说。 鸟口是在一家名为赤井书房的出版社担任编辑。 只不过虽同为出版社,赤井书房与稀谭舍的等级却差很多,是一家极小的出版社。员工包含鸟口只有三名,而唯一的出版刊物《月刊实录犯罪》虽号称月刊,顶多也只能两个月发行一期。 这本杂志算是所谓糟粕杂志中的幸存者。 所谓糟粕杂志指的是乘着战后的解放浪潮,如雨后春笋般大量创刊的三流杂志之统称。名称乃是由当时流行的劣酒而釆。俗话说糟粕劣酒三杯就醉,此名称暗示这类杂志顶多出个三期就会废刊。事实上当局对这类杂志的管制甚严,三期或许夸张了点,但确实大半在极短时间内就面临废刊的命运。而且除了取其谐音(日文中,三杯[三合]与三期[三号]为同音。)以外,印刷在粗制滥造纸张上之淫糜不道德的报导内容。也与喝下劣质烧酒后的烂醉感觉非常相像。 如同其他糟粕杂志一般《月刊实录犯罪》至今不知被检举过多少次,休休停停地撑了过来,也可算是一本经过大风大浪的糟粕杂志。从他们死撑至今仍未废刊这点看来,或许不同于其他赶流行创刊的糟粕杂志,也可算是有所坚持吧。 我不是人气作家,如前所述写作速度也不快。 光靠写小说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所以偶尔会隐姓埋名在糟粕杂志上写点内容胡来的文章来糊糊口,久保竣公看过的大概就是当中的几篇文章。 不——他看过的肯定是《月刊实录犯罪》。 我曾在《月刊实录犯罪》上写过三次文章。 能在三期就废刊的糟粕杂志上写上三回,已可说是该杂志的专栏作家。我之所以在这本杂志刊载这么多次有其来由。最近糟粕杂志流行像《山手(市区中的地势较高的地段,通常为高等住宅区。与低洼地带[下町]为对词)大小姐之闺房》或《娇妻的秘密》这类所谓的性爱报导。虽说只要匿名要写什么都百无禁忌,但我实在写不出这种玩意儿来,因此最近常回绝掉这类工作。至于赤井书房的杂志则不知该说是有骨气还是玩不出新把戏,总之就是坚守犯罪路线,从不要求我写其他内容,因此这里的工作对我而言很轻松。 老实说,我老早就接下第四次的委托工作。 只不过后来忙进忙出的,完全忘了这回事。而且原定刊载我文章的那一期也早已发售。所以我擅自认为既然截稿日早就超过,工作目然也就告吹。不过看样子说不定工作只是顺延到下一期,并未失效——那么,鸟口大概是来催稿的吧。 “鸟口,先不说这些,门口那辆是什么,那叫什么车来着?” “那辆可是搭载了DC-3型四汽缸侧瓣式引擎、拥有二十匹马力的达特桑跑车呦——以上当然是骗人的,只是辆破车啦。我家老板凭兴趣改装的,算是改造车吧。原本好像是什么——算了我也忘了,总之是辆快报废的车子啦。” 对方彻底发挥装迷糊搞笑本色,这就是这名青年的特色。 这时恰好老婆雪绘端了荞麦冷面进来。 “鸟口先生可是等了很久了唷,几乎是你一出门就来了。” “那你不就等我将近三小时了!” 鸟口大口大口吃着荞麦凉面,说: “但我真的没作坏事喔,对吧夫人。”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吃这么清爽的食物还想狼吞虎咽,难道不能吃得更优雅点吗? “我当然知道你没作坏事,我想问的是干嘛等我那么久,今日来访的目的又是什么?” “又有新的尸体出现了喔。” 搞了半天还是不知他的真正意圆。 “我知道,刚听说了。据说这次是相模湖是吧?但分尸案跟我又有何关系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 “老师不愧是顺风耳,但是您少骗我了,还说什么很忙呢,看——” 鸟口从皮包拿出《近代文艺》。 “我去买回来了,虽然还没看过就是。” 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别看我这样,我和经销商也是熟得很,在发售前就拿到手了。哎呀呀,这期果然有耶。所以说——既然这期刚刊载老师的作品,就表示下一期不会立刻要您交稿吧。以老师的个性看来,充电期一个月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您就当作是转换心情,帮我们写个一篇如何?” 果然是来催稿的。鸟口仍装作一脸迷糊说道: “——当然不是关口巽,而是楚木逸己的名义。” 实不相瞒,楚木逸己乃是写《实录犯罪》时专用的笔名。 所以说——毫无疑问地,久保看过的就是《实录犯罪》。 如今已被久保识破,不能继续写了。 鸟口笑眯眯地望着我,这样一来——我肯定又会半推半就地接下工作吧。刚才的短篇集也是如此,我一向不擅长应付强势作风。不过既然不愿意还是明白地说出较好,我皱着眉头,姑且表示出拒绝的意思。 “就算要我写,你说我该写啥。总不能写分尸案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杂志的宗旨不就是报导已经完结的案件幕后的真相——像是没被报导出来的事实,或是犯人行凶前内心纠葛之类,再不然就是介绍足以颠覆案情的新证言等等,不是吗?分尸案昨天才被发现,也就是说算进行中的案子,连解决的线索都没个底呢,这要我怎么写?” “老师说的是没错啦,只不过最近的报纸不也学起糟粕杂志刊载出一些很耸动的报导了吗?例如之前荒川分尸杀人事件发生时,朝日新闻连犯人的亲口访谈录都刊载出来了,这样一来我们根本赢不了嘛。所以我们这次才要在案子进行中开始取材,不趁早挖点内幕不行。好运的话还能抢在警察前面分析出事情真相。这么一来杂志肯定会大卖啦。” “喂喂少妄想了,事情没那么简单吧。而且我也只是逼不得已才写犯罪报导,本职可是三流小说家耶。要我仅凭空想写得天花乱坠还行,要我分析出事情真相就超出能力之外了,你们杂志不也还有他高手?” “这回不靠老师就没希望啦。我可是很清楚的喔。前阵子的、那个什么杂司谷的案子,听说事情内幕跟新闻报导差了十万八千里嘛?听说老师在这事件中大大活跃了一番,还解决了连警察都管不了的难题。所以说老师别想装迷糊,这件事早就传开啦。” 为何——为何鸟口会知道! 真相应该只有相关者才知道,不过他所说的也与事实稍有不符。 我在那个事件里只是一股劲的东奔西跑而已。说我妨碍了事件的解决恐怕更正确。不,那个事件应该算是自行终止了才对,根本没有解决。 话说回来他这番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而且这一个月来也有其他两家糟柏杂志上门邀稿请我撰写关于这件事的报导。当然我全部回绝,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秘密究竟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就连鸟口青年也知道近乎真相的传闻,事情或许如俗话所言——蛇道只有蛇知,因此出乎意料地广为流传吧。 不知是否察知我的复杂心境,青年完全不改原色,以亲昵的眼神说: “而且老师不是跟警察关系很好吗?” “你搞错了。确实我算得上是那事件的相关人士,但不代表我跟警察关系良好,顶多只是有个当警察的熟人而已。” “警视厅的木场刑警对吧,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老师您也回绝了好几件关于这事件的工作。不是有句俗话说舌道只有什么来着嘛。” 不知他是真的搞错还是故意装迷糊。 “听说这个木场刑警这次也是坐镇现场指挥。另外,老师您认识青木这位年轻刑警吗?” 鸟口说的大概就是上次事件中木杨曾介绍认识的青木文藏吧。 “你说那个头有点大,长得像小芥子木偶(日本东北地方常见的传统木偶。通常的形状为大大的球状头部配上细长的圆柱状身体,没有手脚部分)的青年?” “对,就是小芥子。这个小芥子是木场刑警的伙伴,我接到情报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动到相模湖。伙伴都出马了,另一位没道理不去吧?所以木场刑警肯定也在现场。但木场刑警的上司大岛警部却还在樱田门,这就表示木场巡查部长是现场的负责人——总之简单推理一下就知道!” “你还真清楚耶,我连木场上司名字都不知道。况且我跟木场自上回的事件以来也差不多半个月没见面了。鸟口,我看你和警察还比较热吧?” 看来泄漏资料给他的是警察内部的人。 “不不,我只认识小人物而已,顶多是穿制服的巡警。只不过经常出入警局的扒手流氓等分子我认识的就多了。所以一些有的没的的消息根本是完全开放。但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 听完这番话,总算解开一些我心中的疑问。如果是警察内部的人——例如赶去帮忙处理事件的警官——的话,肯定知道一定程度的真相。更何况对这种业界的人而言,没下缄口令,只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说,根本称不上秘密。糟粕杂志闻风来向我邀稿一点也不算不可思议,甚至是理所当然的。 自从被传唤到警局作笔录以来,跟木场刑警就没见过面。 想必顽强的他,现在应该正如同往常用高亢声音充满活力地指挥着部下吧,一想到此突然觉得该去探望探望他了。 “对了鸟口,关于这件案子你要我写什么?我既不是刑警也不是犯人,什么也不知道。根本没什么好写的啊。” “喔,干劲总算来了吗?这个嘛,昨天掉手,清晨发现脚,整个早上相模湖一带已经展开大搜索了,当然警察是在找还没出土的部分。所以我想今天五脏六腑腰部之类的,还有头部胸部通通被发现也有可能啊,不趁这时采访要等何时啊。” 就算迷糊搞笑是这青年的特色,但这么残酷的内容居然也能讲得如此平淡,令人佩服。 “原来是采访——” 怀疑是否真能转换心情。 “对,就是采访。但是啊,我们这种杂志平常没干什么当局都已经盯得紧了,更别说去事件现场,肯定是会被撵出去。这时当然就有请名侦探兼现场主任的好朋友——关口巽大师出面,肯定一路顺畅啦。” “喂,就算我出马,禁止进入的区域也一样进不去哩。” “真进不去时再说,总之不安好心也是关心。” 这次完全讲错,不过我也懒得订正他的括。 “你计画得未免也太周到了吧。也就是说我不用写东西也妩妨,只要跟着你去就好是吧——到时候事情变怎样我可不管喔。但是鸟口啊,现在也过了中午,到那边也半夜了吧?搜索早结束了。” “听说今天会持续搜查到很晚喔,况且这里离现场又不远。” “不还吗?” “不远啊,今天我可是开公司用车——达特桑跑车型破烂车来的,飙一下很快,差不多两小时就到。” “两小时吗……” “怎样,愿不愿意一起去啊?回程请您一碗红豆汤圆当采访费,如果您还愿意写稿的话就更棒了。等到正式发行的那一天一定支付原本稿费的两倍,不三倍——” “你少吹牛了。这个嘛,雪绘你认为呢?” 虽然征求妻子意见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但总觉得就这样被这名青年煽动的话自己也太没用了点。 “你问我我也不知该回答什么。什么分尸事件,听起来呕心死了,我死也不想看这种东西——不过看你倒是还蛮喜欢这类玩意的样子——反正也让客人等很久,当作补偿,你就走这一趟如何?” 雪绘一脸意兴索然的样子。鸟口一听许可令下达,立刻起身用充满精神的语气说: “俗话说,‘吃红豆汤圆不落人后’(日文中,红豆汤圆称作[善哉],迷糊的鸟口又把另一句俗语[行善不落人后]。讲错了)。出发前往相模湖吧——” 这辆车乘坐起来绝称不上舒适,地面的凹凸不平直接变成震动传达到屁股。看了照驶座上的岛口,他手中的方向盘也震个不停。 “交通局居然准许这种车上路,要是我肯定连生产者一起送进废车场。” “老师,您别这么说喔,我们公司的妹尾兄对这辆车可是大大称赞呢。” 这位妹尾其实就是鸟口唯一的上司,《实录犯罪》的总编辑。 这辆车的改装者老板赤井先生只负责经营,从不插手编辑工作。 “那是他在拍老板马屁、呜。” 差点咬到舌头,赶紧闭嘴。 车内热度热得吓人,原以为上路温度就会降低些,看来是我想太多。打开敞篷该还蛮舒适的,只是我怕随便乱搞,这车会报废,结果自动吞回快说出口的提议。才刚风干的衬衫又开始冒出湿气来。 “很快对吧,已经到三鹰了。” 鸟口说。 我所认识的搞糟粕杂志的人性格都很阴沉。 至少上门来邀稿的那几个看起来都很阴郁黑暗,像是非常厌恶照到阳光似的。唯独个性洒脱的鸟口在这些人当中特别不同。不,不只是他,赤井书房的人一个比一个开朗,或许这就是这家出版社的风格也说不定,其开郎的程度由他们日常生活老在接触的阴惨题材看来实在难以想象。本来要分明暗的话我也算是阴暗性格的那型,不过我天生似乎很容易受到他们这种人的影响。 据说鸟口因想当摄影师而进入这行,现在杂志刊登的照片都是他拍的。或许正是如此,他充满了活力,搬运重物等难事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鸟口的体格有如运动选手般健美,除了两眼之间的间隔有点近以外,算得上相当帅气的好男儿。大概是正值年轻吧,连续熬夜两三天也毫不在意,是个天生的糟粕杂志编辑。 但是,根据上司妹尾先生所言,鸟口有两个致命缺点。 第一个是睡眠。俗话说只有吃与睡不能囤积,但这句话恐怕不适用于这名青年。他很能熬夜,但一入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起不来。就算硬挖起来也会立刻回去睡回笼觉。不管是打雷还是空袭警报都唤不醒他,一睡睡上一天两天听说是常有的事。 至于另一个缺点——想到此我后悔了。 “鸟口。你认得路吧?” “咦?当然认得啊。我有带地图。” “那你拿地图出来,我帮你带路。” 鸟口的另一个缺点是老走错路。他并不是没方向感,很会认地方,距离感也没问题,但不知为何就是会走错路。一旦弯错一次就一直错下去,直到无法补救的地步。 “奇怪,又到三鹰了耶。” 看来太迟了。从中野到相模湖,中间根本用不着转几次弯,怎可能会经过两次三鹰?但是本人居然也不讶异,不,恐怕他一点也不觉自己走错了吧。 “关口老师,讲到三鹰我就想起来了,不知老师有没有听说过,我想想,记得叫‘封秽御筥神’之类的怪名字——。” “是什么?新兴宗教吗?” “不不,与其说是宗教,比较像帮人驱魔的法师之类的。听说很灵验,信徒很多,好像就在三鹰的样子。而且不只东京都内,连别的县市也有人来膜拜。信徒当中连政治家之类的名人都有喔,真的很流行。” “喔,还会帮人卜卦?” “说到这个就有趣。” 原本看着前方的鸟口转头看了我一眼,说: “一般不是都把恶灵鬼怪之类的驱走吗?他们那边不一样,听说是封进箱子里。” “箱子?那种四四方方的箱子?” “对。就是那种箱子。教祖好像是个作山伏(注:山伏为修验道中的修行者。所谓修验道乃是一种结合了日本固有的山岳信仰与佛教、道教、神道教、阴阳道而成的日本特有宗教,强调透过种种修行来得到。山伏打扮一般为头戴多角形的小帽,身穿袈裟,手持锡杖。)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上背着号称灵验无比的箱子,能准确地说中信徒的烦恼,然后作法将烦恼的原因封进背上的箱子里。” “哈哈哈,听起来好假。” “是啊,还收很多钱呢,检举他们岂不痛快?连名人跟政治家那是信徒耶。所以我其实蛮有兴趣的,要不是发生分尸案,现在早去采访了。” “话说,什么时候才会到发生分尸案的相模湖啊!” “咦咦,怎么又回到三鹰了,真拿这条路没办法。” 这叫鬼挡墙,我看去请御筥神来驱魔还比较快。 结果到相模湖时已是黄昏时刻,早过了五点。不过现场到处围着绳索,看来搜索仍持续进行中。 现场人数似乎有点少。有看到警察的影子,但总不可能直接上前问话。走上杂草丛生的小路,不久见到停放小艇的小屋。 “啊,那里人很多,肯定是那里没错。” 鸟口快步超越我。 “喂,慢着,跟你说直接去找警察也不可能让我们通行的。” 我小跑追上。 小码头附近蹲了个男子,见到我们立刻站起,我们两个反射性地停下,结果反而更惹他人注意。 “啊,这不是关口兄吗!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这里!” 原以为会挨骂,没想到是打招呼。鸟口小声说句“不愧是老师,面子好大”,高兴地笑起来。 男子原来是上次事件中认识的木下刑警。木下招呼在小屋附近踢石头的男子过来,小芥子人偶——青木刑警跑着来到这边。 “上次多谢你的帮忙。” “怎么了?发生事件了吗?” 这时除了彻底装傻以外别无选择。木下回答。 “咦?关口兄没听说吗?分尸案的脚——啊对,晚报才会报导脚的消息。今早在这一带,啊应该说,在这小屋附近发现分尸案的脚了。” 幸好没被怀疑的样子。 “原来发生分尸案啊?” 我打算彻底装儍。 “老师没看报纸吗?昨天早上,在国道二十号线大垂水山顶附近发现年轻女性的右豌,大约是上腕的一半以下部分吧。发现者是当地从事林业的男子,开轻卡车时发现的。然后今天早上,在这里——就是这个小码头,发现脚部,双脚都发现了。害我们累死了。我昨天整晚才去帮忙取缔红线(注,红线,即所谓的[红灯区]。战后日本于一九四六年发布公娼废止令至一九五八年发布卖春防止法期间,可公然进行卖春的区域。)强化月份工作,今天一早又发生这事件。” 木下手持长棒向前伸出。 “找不到,只找到垃圾。” “这里发现的是脚?怎么被发现的?” “发现者是钓客,在湖底——其实也就那里而已,在海岸线上。” “喂,木下,湖怎么会有海岸线。” 青木出言纠正。 “发现者是在那个码头的前端看到的,他原本好像是要开小艇出来,结果发现似乎有箱子类的东西沉在水底,还以为是宝箱。真愚蠢,不管它就没事,却还拿钓鱼杆去捅。” 青木抢走木下的棒子,站在码头前端把棒子插进水里。 “像这样,捅了几次后盖子坏了,于是里面的东西就——” “浮上来了?” 记得中禅寺敦子是说脚浮在水面。 “没浮上来,是钓上来的,听说用油纸包着。真是吓死人的宝物,想都没想过会是脚吧。” 案情已经如此错综复杂,可见传闻有多么不可靠。 “箱子上缠着重锤?” “不,箱子以坚固铁板做成,大约这么大。” 青木双手一比,约有二尺八寸(约八十五公分)左右。 “箱子的宽与高都很短,简直就是四角形的烟囱。脚就恰恰好收在里面,或者应该说塞在里面才对。所以当然浮不起来,毕竟箱子是用铁作的,而且还打造得很坚固,不容易坏。或许是丢进湖里时盖子撞到湖底的石头毁损了锁,所以才会被简单撬开——” 之后就发生大骚动了——年轻刑警说。木下接着青木的话。 “于是开始展开大规模搜查,但目前还没找到其他部分。本来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可是这里的搜查主任个性很执着。” “搜查主任是不是木场啊?” “嗯,毕竟搜查的主要单位是神奈川县本部嘛,我们只是来帮忙的。县本部申请了二十名左右的警力来支援,他们最近还在忙其他案子。” 我瞪了鸟口一眼。什么简单推理,场所既然在相模湖,当然是由神奈川县警出动。哪可能轮到木场这种下层警官当现场指挥啊,稍微想想也知道吧。鸟口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了,怎不见木场?他性格暴躁,不会跟当地警察吵起来了吧?” 我一提到木场青木一脸困扰地与木下互望,然后无力地苦笑。 “木场前辈不在这儿,他最近实在很奇怪。” “奇怪?” “嗯,现在跑去插手管跟他完全无关……管辖不同的事件。因为是擅自行动,上头气得很呢。这几天我也没看到他人,今天原本该来的也是他而不是木下。大家都很生气呢,对吧?” 木下点头。 “完全无关?是什么事件?” “嗯,那也是神奈川县警管辖的事件——啊,这个就算是关口兄也不能说。上头下令要保密。就是所谓的搜查机密。” 木下制止原打算继续说的青木,用下巴指示小艇小屋方向,两三个穿制服的警官与一个穿开襟衬衫的刑警望着这里。 “啊,糟糕,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补可是凶得很。抱歉,该走了。” 木下轻轻点头致意后,似乎想避开警部补的视线,从我们来的方向走去。站在码头上的青木也一副奇妙表情地说: “唉,烦死了。我也先走一步——” 说完,快步跟在木下身后。临行前仿佛想到什么,又回头说: “——啊对了,关口兄,刚刚那个阴阳师的妹妹,当杂志记者的——脸蛋很可爱的——那个女孩去那边的民家采访了,现在或许还在吧。” 中禅寺蹲子也来了。 两人离开后,我跟鸟口除了呆望着倒映在湖面的夕阳外也没事可干,只好准备回家。不知今天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当然这附近也没半家卖红豆汤圆的店。 正当无事可做准备回车上时,眼熟的娇小女性——方才提到的中禅寺敦子朝这儿走来。敦子认出是我后,失声惊讶地说: “哎呀!老师怎么会在这里?” “没什么,我来吃红豆汤圆的,对吧鸟口。” 我的话中带刺,但鸟口似乎丝毫没有察觉。 青年盯着敦子瞧,说: “关口兄,这位小姐是?” 看也不看我一眼,低声询问。 “喔,这位是在那本有名的《稀谭月报》里担任编辑记者的中禅寺敦子小姐。” “稀、《稀谭月报》!呜哇——” 青年从鼻孔喷出大量空气。我想,那大概是自卑感与尊敬与羡慕交织形成的气息。站在《实录犯罪》之流的糟粕杂志立场,《稀谭月报》与自己之间的差别就好像是天与地,等级全然不同。 加上中禅寺敦子是名女性,又很年轻。纵使实际年龄已超过二十岁,外表仍像个女学生。再加上她的容貌十分美丽,只要稍加打扮便是会变成个大美人。构成中禅寺敦子的所有要素仿佛都像在命令鸟口的鼻孔喷气。 我察觉出鸟口的心境,没安好心地替他介绍。 “敦子。为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或许你没听说过,他是《月刊实录犯罪》这本了不起杂志的编辑,希望你能跟他好好相处,我平时——很受到他的照顾。” 但是鸟口毫不害臊,以平常的态度说: “讨厌啦,就算我平常很照顾老师,在别人面前公开我身分很不好意思耶。” 哪有不好意思,根本是彻彻底底的厚脸皮,我不知道这青年身上究竟哪个部分含有害羞的成分。 敦子看起来有点疲倦,不过还是努力装出和蔼的笑容,说了句“你好”后恭敬地行礼致意,接着说: “我拜读过《实录犯罪》。追踪‘光’俱乐部的那篇报导很有意思。” 从记得报导内容这点看来,应该不是恭维话而是真的看过。鸟口闻言似乎颇感讶异,但没过几秒,立刻又恢复原本懒散的表情,以平常的滑稽声调说: “唔嘿,那篇的原稿,是我……” 停顿几秒后。接着说: “从袋子里拿出来的。” 看来打算搞笑搞底的样子。 敦子似乎很疲倦。当我问起采访的前后经过时,她回答: “嗯,似乎白跑了一趟。” 湖畔开始暗了下来。现在要搭电车回去多半很辛苦,反正也同方向,便邀她一起搭车,敦子非常高兴。看到那辆冒牌达特桑时也连呼好棒。鸟口很得意地说: “看,连敦子小姐都赞不绝口呢。批评这辆车的只有关口老师而已喔。” “坐上去就知道,等着瞧吧。” 我这次确实地拿着地图坐上前座。 “我有个疑问,犯人干嘛要切割尸体啊?肯定很花时间,找个地方埋起来不是比较快吗?” 鸟口握着依旧不断细微震动的方向盘说。” 大概是想埋也没地方埋,居住地点不方便吧。” 我随口回答。 “是吗?——有人会因为这种理由切割尸体吗?我猜大概是因为怨恨吧。死者多半是犯人杀上千刀也不厌倦的家伙。” “不。会杀人者神经基本上都不正常。犯罪时已失去平日的理性,那时的情感恐怕已超越憎恨变成了疯狂。对吧,敦子。 我怕敦子一人孤单坐在后座无聊,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不过回头一看,似乎也不尽然,见她似乎很快乐,大概很喜欢兜风吧。 “这个话题我之前跟哥聊过喔。” “喔?京极堂怎么说?” 我想听听敦子的哥哥——京极堂的意见。 我这个乖僻的朋友具备大量与日常生活毫无关系的知识二,肯定对这类话题有异于常人的扭曲见解。跟平常一样啊——敦子笑着说。 “不过也说或许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死者复活的诅咒仪式行为,不然就是企图干扰身分调查。” “咒术的因素暂且不论,我想这么做也无法干扰身分调查吧?顶多造成一时性的干扰而已。最近科学办案发达。就算丢了头也还是瞒不住身分!” “嗯。哥哥也这么说。往后的时代大概仅凭身体组织的一部分就能确定个人身分吧。因此他说会分尸的决定性理由应该是不方便处理尸体、太重无法搬运——之类的物理性理由。到这部分为止跟老师的意见相同,只是——” “怎着,后面还说了什么?” 敦子凑向前座。 “关于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嘛,老师刚刚说那不是正常状态下做得出的事——对吧?” “理所当然吧?怎么可能正常。” “是,我也是这么想。” 敦子先同意我的意见,接着说: “可是,哥认为——切割尸体时的精神状态恐怕是非常正常的,应该说犯人就是想从杀人时的非日常状态回到平时的生活——日常世界,才会动手切割尸体的。他认为犯罪者应该是透过切割尸体来使原本异常的精神状态恢复正常。”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切割人类尸体的残酷行为能达到恢复正常精神的效果?相较之下,分尸反而还比杀人更异常不是吗?过失杀人还有可能,但绝无所谓过失分尸吧?这么考虑起来当然是分尸时比较异常啊,对吧鸟口。” 鸟口淡淡地回答: “可是要明确分别出正常与异常很难吧。例如冲动之下一刀捅死人的情形,这该算异常吗?还是正常啊?” “那一瞬间算异常吧,你是指一气之下失去自我的情形对吧?生气的瞬间是异常,不然不可可能会作出杀人这种划不来的事情。如果用得失损益来判断或社会的伦理规范的话,九成九不可能犯下杀人行为的。” “嗯,哥哥也这么说,杀人行为九成九是冲动造成——或者是像疾病般突然发作——” “不过也有计划杀人吧?例如为了计谋、怨恨、想要钱、或者守护地位与名誉等等因素。杀人肯定有动机呀,敦子小姐。要描写犯人心理关口老师最擅长了!” 鸟口如此说完看了我一眼。 “根据哥哥的说法——虽然我不太懂,他是说这类动机其实都是事后为了方便他人附加上去的。为了使犯罪得以成为犯罪,必须要有个社会共识上的动机等理由,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吧。” “为什么?没听过这么愚蠢的说法,虽说很有京极堂风格。” 无论如何,当然是先有动机才有犯罪,说什么动机后来才附加的,开玩笑。 “不,只论动机的话任谁都有,只作计划的话大家都会,这些要素并不特殊。犯罪者与一般人的分界线在于是否碰上能将之付诸实行的环境这点而已——哥哥的意思似乎是如此。” “他是说不论是谁,如果偶遇能自由杀死对象情况都会下手吗?根本是歪理嘛。” “我也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根据哥哥所言,动机之类的心理因案、环境之类的社会因素,以及是否能实行犯罪的物理因素应该分开来考虑才对。创造出犯罪的不是个人而足社会与法律。” “啊哈哈,确实没有法律就没有所谓犯罪了,就跟没车就不可能有交通事故一样。” 鸟口不管任何话题都用相同语气回答。 我在想,当我和恨之入骨的对象对峙,对方处于无法抵抗的状态,而我手中又握有足以杀害对方的武器时—— 我会杀他吗? 不,多半不会杀吧,因为事后会被问罪。 但是若假设犯行绝不会被发现呢?或者如果这世界没有法律,杀人不会被问罪的话—— 或许会下手吧。 背脊发凉了起来。这种状况不可能到来,所以不必费神担忧。但是除去最后的条件后却不敢说绝不可能到来,那是有可能的。如果那时,我失去了最后的条件——社会性规制的话—— 很有可能动手吧。对犯人而言不管是动机还是计画性或许都不重要,跨越最后一道防线的扳机,说不定只是一些小事——动摇、误会、激动这类日常常发生的小事。 “话又说回来。” 鸟口打断了我危险的思绪。 “不管怎说,切割尸体还是很呕心吧,我还是觉得这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对啊,敦子。动机问题先放一旁,你说分尸是想从异常回到正常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我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杀人事件的当事人被逼入极限状态下,无法维持正常的精神活动时才会做出的异常行为。” 后照镜上映照出摩擦着双手,陷入思考的敦子。 大概正在回想哥哥的话吧。 “大家这记得——荒川事件吗?记得上个月的《实录犯罪》也有报导。” 荒川分尸杀人案发生于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一名小学女教师杀害任职巡警的丈夫,与母亲合力将尸体分割为头、腕、脚等部分抛入荒川丢弃,是一件轰动全国的离奇杀人案件。犯人为职业妇女,且还是教育者,带给社会很大的冲击。一开始女教师与情夫合作共谋的传闻臆测煞有介事地广为流传,结果发现原来是和母亲共同犯下的罪行。 “那案件连犯罪的手法都很奇怪呢。” 鸟口的表情透露出他似乎知道详情。我不清楚这案件,便向他询问手法有何独特之处。 鸟口以不变的迷糊口吻回答。 “首先用了警棒——这可说是丈夫的吃饭工具。在上头缠上绳子卡在雨窗上,绳子的一头先固定起来,接着趁丈夫睡着时缠在他脖子上用力拉扯另一头。” “这算很奇怪吗?” “恨奇怪啊。要说有计划,使用的道具未免太草率,感觉像随手拿身旁的物品充数;但要说是冲动,行动又太冗长,还意外地周到,所以真的很怪。” “但这也还好吧,又不是说没有勋机,栅不上街勋杀人吧。” 敦子一讲话说: “确实主嫌犯——妻子打从心底厌烦粗暴又花钱不知节制的丈夫,可说自平常就怀有动机。但一直到犯案当晚,收拾饭桌时才突然想要付诸实行。只不过那时还不敢动手,毕竟丈夫是个无赖,职业又是警察,贸然行事肯定会遭到反击。加上身为教育者的她也很清楚杀人是多么反社会、多么不为公理所容的行为。只是当晚丈夫睡着之后,那个突然来临了。” “来临?你说杀意吗?” “该说——杀意吗?或许该说是——好时机。” “好时机?” 也就是指——杀害条件具备的状况吧。 “现在杀得了,杀了也无妨,杀了就轻松了——想到这些,什么憎恨都已不再是问题了。成为问题的,就只有如何更有效率。不失败地完成杀人行为而已。因为最麻的问题此时已经解决,所以杀人行为的社会性意义也就失去。至于动机——也就是日常的怨恨又如何呢?由于她这时心中所想的是只要杀了丈夫就能一了百了,所以动机也不存在。这时只考虑如何把警棒牢牢固定在窗子上,或是如何绑牢绳索之类的问题而已。也就是说,能称为异常的就只有那个来临的瞬间,之后的状态便与平时无异。” “哈哈,除了对象是人、行动目的是杀害以外,其他不管是把棒子固定在窗子上或缠上绳索、拉扯绳索等行为的确都与平常做的事没两样耶。” “但我还是觉得这是诡辩,不愧是京极堂的意见。就算犯罪时的精神状态不算异常好了,之后的分尸行为他又如何解释?” “嗯——鸟口先生说的没错。这之间要画上分界线是很困难的——不过硬要分的话,精神最异常的时刻恐怕不是实行中而是行动刚结束的瞬间吧。在来临的那个完全退去之后——也就是完全杀害之后。” “是——这样吗?杀害完毕的状态比杀害时更异常?” “对——当那个来临的瞬间,姑且算不正常好了,但犯案中意外地仍能维持正常的判断。可是在犯行全部结束时——犯人就会领悟到自己处于一种极端非日常的状态下,身边躺着尸体,犯下罪行的是自己,大半的人都会精神错乱。于是犯人便会透过后悔、反省、或自首等行动来矫正这种非日常性。不过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只要让社会放过自己就好。简单说,只要不被发现即可,亦即,犯人可以选择以掩盖犯罪事实的方式来回到正常。精神最动摇的时期大概就是从杀害完毕到决定掩盖罪行的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有长有垣,人人不同;有些人会立刻决定如此,也有人会犹疑不决,而做不到的人多半会遭到逮捕。” 敦子似乎完全想起老哥的话了。 连话语语气也多少有点京极堂味道。 “这边我还能理解,但就算如此,分尸行为又有什么意义?” 同样地,我也仿佛自己正面对京极堂般提出质疑。 “若以荒川事件的情形为例,听说提议分尸的是母亲。她的理由很简单,那样做较容易搬运也不易被发现。又大又重的东西分割了就能轻松清理——就这么一句极为日常性判断的建议将犯人从异常的精神状态拯救出来,这个理所当然的意见甚至颠覆了犯人心中‘杀人为重大的反社会行为’之价值观。因此接下来重要的只剩下如何有效率地切除肢体而已,其他问题在此时暂时被抛在脑后。听说母女俩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将丈夫像条鱼般完全肢解掉。” “原来如此,这时她们考虑的是这条筋很难切割、被脂肪包住的菜刀要加热一下才好切等等问题而已。至于丈夫有多可恨之类的问题大概已抛诸脑后。嗯嗯,这一瞬间,她们变成肢解肉类的专家了。” 这些话从鸟口开朗的口中说出来更叫人恶心。 不过刚刚的敦子真像是京极堂附身,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像是转述。 “回到刚才的问题。所谓透过分尸来恢复正常——你刚刚还说听不太懂你哥说的话,明明已经懂了嘛。而且多经过一层消化,还比从本人口中说出更容易懂。对吧。鸟口。” 没有回应。 在我们沉迷于谈话中时,天色已变得完全黑暗。开了好一段路,也该到中野了吧。 “嗯嗯,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啊?” 糟了,但太迟了。 破车慢吞吞地减缓速度,晃动着车体在路旁停下。幸好后方与对面皆无来车,但路上也没街灯,只看见附近有几条类似阡陌的小路。 “喂,看你很有自信才放心教给你——结果居然连路都不认识就一直开吗?” “可是关口老师自己说要当向导的,地图您也拿去了。我想如果走错您应该会立刻指正才放心开的。” “啊!” 确实地圆集在我手中。 “姑且不论作家的实力,至少作为一个向导老师很无能。” 他竟然无视于自己作为驾驶的无能。 鸟口把车开上路肩,从我手中拿走地圆确认现在的位置。但是就算想确认也无从确认起,不是开玩笑的,这次真的迷路了。 “唉,这里到底是哪儿啊?是这里吗?还是这里?” “这条路应该是国道十六号线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在途中、或说在很早以前就走错路了。” 眼尖的敦子发现标志。 “也就是说——” “我们现在应该来到横滨附近了吧。” 敦子十分冷静。 “横滨?” 好一趟漫长的兜风旅程,时间已超过八点。 “横滨也不算很远啦。说定错路其实也只是走错一条路后便笔直来到这里。所以只要回头就能回到原本路上了。” 敦子鼓励鸟口。原本担心的驾驶仿佛得到天启似地,立即打起精神。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只要做一百八十度回转就好了嘛。关口老师,别用那么怨恨的眼神瞪我哩。” 鸟口愉快地说完后,便发动车子,但稍微一转却开进右方的小径里,究竟想去哪儿? “你干嘛进这条小路,不是要回去吗?” “咦?所以我转弯了啊?” “但是现在进到小路了。” 这条小路十分狭窄,两旁有树。随着进到深处,树与树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窄,不久两旁的树木像是森林般茂密起来。怎么走都只有这条小路。 “我说你啊,这条路一直走可是没办法回到原路的。鸟口,你走错路了。” 有点,不祥的预感。 “似乎是死路。” 三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但是路幅太窄,也不好一直倒车,决定向前走到能转弯的地方。 讨厌的感觉。 前方好像没路了。 这时突然前方一片亮白,左右方强烈的灯光照射过来,亮得睁不开眼。鸟口突然减速,车体摇摇晃晃地震动着。 我因紧急煞车而向前摔出,跌坐而撞到屁殴。 从光的方向窜出数条人影,正前方也有好好几人。是警官。 示意要我们停车。 鸟口更用力地踩着煞车,而我则再一次撞到屁股。 “那、那是,那是什么——” 敦子指着前方。在强烈光线下我眯起眼睛看。然后在警察大队的背后,看见了难以相信世间竟有此物,且是充满压迫感的固体。 那是个巨大的箱子。 是一个高度超过三楼、不、四楼建筑的,非常巨大的箱子。 建筑物上——从大小看来肯定是建筑物——丝毫不见任何类似窗子的部分,只有正面入口上方有一条纵向封死的窗型缝隙,其余部分就全是清一色的黑色水泥固体。四角形、或说正方形,不——该说立方体才对。 巨大的、纯黑的立方体,在威吓性照明的照射下,耸立于夜空中。 不祥之光景。 箱子——建筑物前面有块像是广场的空地。停着四五辆车子。一辆似乎是卡车,其他多半是警车。 箱子后方有两根类似烟囱的管子。其中一根比澡堂的烟囱更大。 这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的破车已被警察团团围住。警察大概有十名左右,真的就是被包围的状态。警察探视玻璃后面的驾驶座,叩叩地敲了几下。不知是要我们开门?还是要我们下车?鸟口摇下车窗。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为什么来这里?” 对方口吻强硬,像在盘问犯人。 “呃、晤、我们迷路了——” “迷路了?迷路不可能开到这种小路来吧。太可疑了,总之你们先下车。” 遇上麻烦了。 我这边的窗子也有另一个医官叩叩地敲着,要我下车。我看了敦子,敦子沉默不语。 只不过,这里的警备未免也太森严了。对了,这栋建筑该不会是旧帝国陆军的秘密基地还什么的吧?不,不可能。战争中尚且不论。现在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存在,就算有也不可能还继续在使用。 正当我要打开车门之际,从建筑物方向又跑来好几名男子,其中一个认出打开车门露出半身的我,慌忙跑过来,大喊: “喂!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木场。 在意想不到的紧张状况下,遇上意想不到的熟人,说真的安心了不少。但是木场依旧表隋严肃,默默地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胸口,再度问道。 “关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俗话说地狱亦有神佛来助,但此时木场看起来更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我、我们只是迷路而已啊。开车的是我朋友,他走错路才会跑到这儿来。” “他是谁?” 鸟口正被三个警察包围,吓得脸色大变不敢作声。 “他是杂志社的编辑,叫鸟口,是我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 “杂志社吗?” 木场发现坐在后座的敦子。 “——哼,连京极小妹也在——太可疑了。” “一点也不可疑啊。鸟口姑且不论,我跟敦子的身分大爷清楚得很吧。” 木场沉思了一会儿,他背后站了两个看似刑警的人物。 “木场,你在干什么?别忘了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别想擅自乱来,盘问是我们负责的,让开!” 木场露出更可怕的表情,狠很地瞪了发言的男子一眼。 “喂!关口,你们确实是迷路吗?不是为了杂志报导的题材才来这里四处打探的吧?”木场仿佛警告似地问。 “什、什么打探,我、我们才不是。” “好,我知道了。” 木场冷漠地说完,把我放了开来,转身向背后的警官说: “这些人是我的朋友,身分我能保证,事情闹大只会更麻烦而已,现在先放他们回去。” “放回去……你在说什么?你在这里没有任何权限你懂吗?可不可疑由我们判断,你已经妨碍到我们了,快让开。” “我的意思就是,盘查绝对无关的人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如果在浪费这些时间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又该怎么办,没必要浪费时间盘问他们。如果这些人跟事件有关的话——到时候我愿意负起责任。” 男子们——多半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吧——的表情像喝了苦茶般苦涩。 “喂,木场。你不过只是个巡察部长而已,就算你不自量力想负全责也负不了,如果出事就来不及了!” “所以说万一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期间出事了你又该如何负责,巡察部长不够格的话,警部总成了吧?到时候就由你来负责吧。” 木场毫不退缩。 刑警们以审视犯人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我最不擅长面对这种情况,完全沉静不下来,无法保持泰然自若,所以看起来更加可疑。我尽量让自己心情平复,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来飘去。 警官的脸、刑警的脸、夜空、月亮已升起。 四角形的箱子正上方月亮辉映。我的视线由月亮移到建筑物上。沿着箱子的细缝缓缓下降,见到建筑物入口处有名女性一脸担心地探视这过,逆光下看不清脸庞。 突然耳鸣,不,这不是耳鸣,莫非是地鸣,近似在军方工厂听过的轰轰作响的动力声。 “你们打算僵持到什么时候?我是无妨,但你们时间很宝贵吧!” 失去耐心的木场怒吼。 “好吧,木场,我妥协了。不过至少让我册登记一下他们的身分资料。” 熬不过顽固的木场,刑警的态度总算软化。 鸟口拿出驾照,我与敦子也说出姓名地址。木场像个地狱的鬼吏般雄立一旁,他背后有强光照射,脸部一片黑,看起来真的就像金刚力士一样可怕。在他身后有座常理无法形容的巨大箱子耸立,箱子的入口处伫立着一名女性身影。 天空尚挂着月亮。 这一切景象都像是恶梦一般,越来越不真实。 木场走到我旁边,用难得的低沉嗓音威逼: “关口,听好,今晚的事情什么都别问,乖乖回家,然后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管所见还是所闻都别说出口。答应我,也叫那个男的跟京极小妹闭嘴。如果你不遵守约定的话,我——我本人绝不饶你。” 木场的声音,听起来仿佛由背后的箱子发出。 我们宛如失去思考的力量,只能乖乖遵从箱子的命令。 于是,对我而言,印象非常深刻的八月三十日就这么结束了。 (前半部略) 然后,开始寻找那个女孩吧。 决定先留宿在站前的木造旅馆。安置好行李后立刻上街去。该问谁好没半点头绪。总之先进食堂好了。几乎没有食欲,只点了一瓶酒与烤鱼。 座位与桌子的数量不对称,令人心烦。一张桌子就该配四张椅子,却有些三张有些五张。为何人们不在意呢? 向送酒瓶来的中年女性询问女孩的事,果然不知道。 菜单上的文字写得很不整齐,歪七扭八的。而字也写得忽大忽小,留下一堆空白。 心情变得很糟,筷子动也没动就起身离去。 到闹区看看好了。 下流的看板跟穿着华丽衣服招呼着客人的男性映入眼帘,令人不快。 颜色的挑选毫无规律。不整齐的形状无统一美感。怎能做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呢?每一家点都任性地主张着自己的店比别家好、胜过别家。缺乏协调感。不只外观,连精神也低劣。而看板就是其具体呈现。所以由看板所构成的闹区,干脆从这世上消失还比较好。 并不是反对资本主义或自由竞争社会,但发生于商业主义下的这种欠缺品性的现象却令人很困惑。若不赶紧建造具统一感、整齐划一的景观,人们恐怕会变得越来越愚昧吧。 穿着邋遢的街娼发出淫荡的声音招呼着。浓厚的化妆花了一角,非常丑恶。见人露出明显的厌恶感,她又说出“哎呀,小哥,心情不好吗。”之类多余的话。吐了口水叫她滚,骂了声“笨蛋、疯子。”走掉了。 (中略) 这世上的女人,都跟刚才的娼妇一样愚蠢吗? 思考缺乏一致性。心中充满空隙。 空隙里充满了鄙俗、可笑、又愚蠢的想法。 所以不管对她们说什么也无法理解。 女人都一样。天生是缺陷品。 只聊表面话还好。一旦稍微深入交往,她们缺乏理性与逻辑的特质便会浮现,关系也会瞬间瓦解。 听说女人是用子宫思考的。身为男人,不了解这种器官会对精神造成什么影响。若摘掉这器官女人是否就能变得理性又合逻辑吧? 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 过去认识的所有女性都讨厌那副完美的箱型寝具。明明没有任何寝具能超越它。 那么那个箱子的女孩又如何呢? 非得找出来不可。 需要那个女孩。 (以下略) 3 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天晚上以来,一直觉得不对劲的部分总算逐渐变得合理。 自从加菜子变成那样之后,赖子每天过若近乎隐居的生活。 并没被人监禁或软禁,只是自己也不想外出,故结果上说来是相同的。隔着一层纸门,客厅里有恶心的母亲二十四小时瘫坐着,光是想到母亲在那里就会发冷颤,更别说如果想离开自己房间出门的话,肯定与母亲碰上。 赖子思考。 如果,加菜子就这样死去的话…… 死去?加菜子会死? 无法想象。 加菜子是自己的来世,最后却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不对,不该是如此。 那不就等同自杀了吗? 自杀?不对,不是这样的。 对了,不见得死了,或许加菜子现在也仍然活着, 还活着?如果还活着的话…… 不行,这样也无法圆满收场。 赖子的思考陷入矛盾之中。 不幸与幸福、强者与弱者、正与负,这些对立的要素,不是该以今世来世或前世今世的方式达到平衡吗?今世不幸者来世就该获得幸福。那么,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的赖子,应该在来世——也就是加菜子的人生中获得幸福才对。为什么? 为什么哭了? 无法理解。 那颗痘子又代表什么? 那是五衰,五衰来临了。所以,所以加菜子非死不可? 所以…… 对了,或许加菜子已经舍弃人生,变成天人了吧? 模糊的记忆中,中国传说里人死后能转世成仙人。好像叫做什么,尸解仙之类的。 衰亡是人之常理,而加菜子讨厌这个……所以为了这点小小理由,加菜子打破轮回的牢笼升天而去了…… 这或许是个好解释。 不,不行,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加菜子的来世不就不再是自己……楠本赖子了吗? 不,不对。不应该如此。 想到好解释了。 非常好的解释。 但是,如果加菜子还以人的身分继续活着的话——还是无法圆满收场。 全都不对,不行,加菜子究竟变得怎样了? 赖子坐立不安,在无解的思考中翻来覆去。 脑中一片混乱,想先确认加菜子的生死,这是最重要的。 确认之后在来思考吧。 手脚扭曲,大量失血,像是坏掉人偶的加菜子。 那之后,加菜子究竞变得怎样了? 好不安。好担心。好可怕。 那天晚上…… 加菜子的美丽姊姊——阳子出现之后不久,赖子的母亲也赶到医院。母亲穿着污秽的衬衫与蒙尘的裙子,连凌乱的头发也没整理,而且还穿着肮脏的凉鞋出现。与平时相同没化妆,显得非常丑陋。跟同样慌忙中赶到现场的阳子之差异极为显著。 母亲以丑陋的样子在走廊上奔跑到赖子面前,晃动着肩膀大口喘气,以尖锐刺耳的聋音说: “小赖!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赖子觉得母亲很愚蠢,不想回话。头也不回地只盯着阳子瞧。阳子似乎有点吃惊。母亲停顿了一下后,又喊: “赖子!” 同时扬起手,大概要赏赖子巴掌。想打就打吧。但那只杨起的手却被壮硕的刑警……好像叫木场……的粗壮手臂抓住了。 真愉快。 “你是这女孩的母亲?” “你又是谁? 放、放开我!” “我是刑警。搞到现在才来,一来就想打人,你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能先听女儿的说法?总之先把手放下,大庭广众的,很难看!” 很难看——刑警也这么说,果然如赖子所想。 母亲的容姿、母亲的行为,真的难看到极点了,但包围母亲身旁的下流男子们却被母亲没品的媚眼所诱惑而毫无所觉。赖子从来没想过要倚靠男人,不过斥责母亲的硬汉刑警似乎有点不同。 ——如果有父亲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赖子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放、放开我。母亲要对孩子做什么外人管不着吧!这孩子,这孩子她……” “深夜出门连联络也联络不上的家伙有资格称作母亲吗? 你有资格骂半夜出游的孩子吗?” 刑警说。 母亲沉默,把手放下。 “我一点也没兴趣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但你既然是母亲,就该先听孩子说什么。孩子如果做出坏事,你就该在责骂孩子之前先反省自己监管不周才对。这孩子的重要朋友就在她面前受重伤,现在她的思绪正处于混乱之中,难道你连这点小事也不懂吗?” 母亲像是要哭出来似的,真是活该。但是脸一皱,原本丑陋的脸更显得污秽。想到这么丑陋的母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中便觉非常羞耻,如果母亲没来迎接就好了。 赖子想。 在母亲很后方的柱子背后,见到了笹川的身影。连这种地方也跟来,多么讨厌的男人啊。 “总之你女儿是唯一的目击者,明天警察会上门问话,在那之前别乱跑。顺便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楠本君枝。” 母亲回答。 赖子羞愧得仿徘脸上要喷火似的。 加菜子的手术还没结束前,赖子被母亲强行带回家了。虽然加菜子的安危非常令人担心,但不知为何赖子却不想抵抗,乖乖跟着母亲回去。果然,笹川已先在黑暗的走廊等候,对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以像在怜悯人、既缺乏感性又令人作呕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赖子。 三人挤了挤坐上笹川的卡车回家。流出汗的肌肤彼此紧密接触,那种湿粘粘的触感与酸味,令赖子不知想反胃多少次。 想着加菜子的事。 加菜子究竟怎么了? 到家的时间约早上五点半左右。 笹川送赖子她们到家后就不发一语地回去了。笹川离开后,母亲与赖子之间的距离。。佛又拉大,两人之间的言语似乎死灭殆尽。母亲沉默地铺上睡垫。 无法入眠。 第二天中午以前警察来了。 完全不想回想任何事,所以什么也没说。 母亲一反昨日变得十分低姿态,一直鞠躬哈腰的,令人看了反而一肚子火。母亲一边为赖子什么也不说的事情道歉,一边又回过头来责骂赖子。 说什么“这孩子不是不良少女,只是自小没爸爸。真对不起,请原谅她!” 这跟没爸爸又有什么关系了?况且没爸爸不是自己的母亲……你的责任吗?要道歉更应该向我道歉才对吧……赖子愤恨地想着这些事,但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连开口都赚麻烦了。 来的不是昨天的那个巡警。认真而又愚蠢的警官似乎很头痛,继续僵持下去他也很可怜,于是赖子哭了。警宫见到赖子哭泣,说: “啊。想必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真可怜。”点点头,并对母亲说: “太太,你也别太责怪女儿了。想不出来也是没有办法。目前上头似乎也认为应该是自杀,等她想出什么再来附近警局报告就好。” 母亲闻言,又再度低头道歉。 还抓着赖子,强行要她低头道歉。 害得赖子忘了询问加菜子的状况。 加菜子是否还活着呢? “妈妈。” 赖子隔了不知几个月再度呼唤这个名字。 接着以听不清的小声说: “妈妈大笨蛋。” “妈妈死了算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耳尖的母亲听见了,脸上浮现极为悲怆又不可思议的表情。 母亲明显变得奇怪是从那天的翌日开始,她冷静不下来,仿佛在害怕什么似地环视房间。一直坐立不安。 赖子本来就对母亲想做什么没兴趣所以并不关心,但有时出门前见到她的双眼……那不是母亲的眼睛。 混浊不清,却又带着一种鲜艳的锐利。眼神涣散,却又紧盯一处。眼白满布血丝,鲜红的色彩。 “赖子,你果然是魍魉。” “咦?” “都是你害的,害我……” “什么啦!” “滚出去!魍魉!” 母亲突然扑上来,就像装着发条人偶的玩具——对,就是吓人箱——的盖子打开时一样突然,她长满黑斑与皱纹的丑脸在赖子眼里变得清晰无比。与其说是恐怖,赖子更觉得恶心,反射性地躲开,同时推了母亲一把。失去目标还吃了一记反击的母亲,向前趴倒在地。之后就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 赖子在逃开的时候踩碎了几颗女儿节人偶跟武士人偶的头部。 母亲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不久,她开始呜呜地啜泣起来。赖子觉得母亲有一点点可怜。但同时也对她龌龊又丑陋的样子更加失望。 搞什么嘛。这女人。 加菜子——现在究竟怎么了? 那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下午,那男人来了。 带那男人来的是笹川还是母亲,赖子并不知道,或许是两人一起找来的。 男人穿着白神袍,头戴像是山伏的帽子——好像叫作兜巾? 最奇怪的是他背在背上的箱子——那似乎叫做笈? 赖子想看清突然造访者的样子,躲在纸门的细缝后面,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母亲始终低着头不断行礼。 而笹川也一副和顺表情。 男人快步走进客厅,用税务署员查缉似的锐利眼神环视房间。母亲每见男人转动头部就如同惊弓鸟般怯怯不安。 “请问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 笹川问。 “不好。” 男人简短地回答。 母亲小声地发出悲鸣。 “什么时候开始的?” “喂,君枝——你说你从战时避难回来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嘛?” 笹川代替母亲回答,母亲点点头,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都六年——七年了吧。” “够久了。” “果然有吗——?” “有。” “魍、魍魉。” 母亲仿佛起痉挛般发出短短的叫声。 而男人则以寻仇似的锐利眼神再度看了一遍房间内的所有东西,朝向母亲粗声大喊: “屋子房间也是一种箱子!箱子是种容器,不管造得再坚固里面空荡荡也无济于事,重点在于如何充实内容。人也同此理,不管表面粉饰得如何华美,内容充满空虚丑恶之物便是无用。听好!” 男人说出一连串唱戏台词,同时慢慢逼近母亲。母亲完全陷入慌乱状态,神色大变。笹川两眼骨碌碌地乱转,不停擦汗,全身沾满脏污的汗水。 “污秽不管怎么封印都封印不完,这样下去不行,继续留在这里的话——” “您的意思是要我们搬家?这太残酷了,对吧君枝。” 笹川同时询问男人与母亲双方。 “面相不好,因缘不好,这是因为你赚的是不义之财。” 母亲身体僵直。 “我想,多半是灵魂污浊的——男人的钱。是靠赌博赢来的吧——” 母亲抓着一头未经梳理的乱发,指尖发颤。 “是——是我第二任丈夫的房子——他是流氓。他赌博跟人家起纠纷——离婚时——留给我这间房子。” “那男人的本性腐败至极。原来是发生纠纷才离开的吗?总之这房子藏着相当不好的因缘。” “大师看得出来吗?” 笹川询问。男人大喝一声,闭起双眼。 “他的右边脸颊上有伤疤。眉毛细长,鼻梁笔挺,前齿缺了两齿,左手小指应该不是在战争中失去的。这房子——是从孤苦无依的老人那里靠赌博骗来的——他的名字叫荻……,不对,叫直山——” 母亲真是快晕倒了。 笹川有点慌忙地接着问: “不对吧?君枝,你之前的老公不是叫做荻原什么的?” “是的——去登记时才知道,那是假名——是化名。本名叫做——直山利一,刚刚大师说的全部——是事实。” 母亲不停发抖,听不清她的话。 赖子还记得那个男人——直山,也记得曾被他揍过好几次。是个浑身酒臭,非常讨厌的人。但是赖子却不晓得母亲曾与那名男子有过短暂婚姻。 那种人也算父亲吗? “求、求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办!教主大人!” 母亲显得更慌乱了。男人锐利地盯着纸门——赖子的房间看。赖子以为男人看到她了而吓得跳了起来,不过似乎是没注意到。 “舍去不净之财是最好的方法。卖掉这间房子,把钱捐献出来作为净财,总有一天便能恢复。” “这太……” “做不到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教主大人!” “那么!” 男人又大喝一声。 “只有把窝藏家中的魍魉精鬼一一封进深秘的御筥神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求求您,不管花多少钱,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愚钝!这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 男人发出更粗鲁的聋音。母亲简直吓软了腿,摇摇晃晃,快跌倒之际,笹川扶了她一把。 “君枝,在教主大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这些失礼话。敦主大人帮人封印妖怪不是为了赚钱。你这么说,简直是说他在敛财——太龌龊了。你不也早就听过好几次教主大人的敦诲了吗?” “啊啊。” “隐好——魍魉不会栖息在清澄通透的场所,专门出现在停滞混浊之地。心中有所障壁,就会生出虚无,而邪恶之物就躲在虚无之中。魍魉就是生于心灵空隙之中的——” “心灵的——障壁。” “心之壁是邪念,是物欲,故魍魉好财气。所以必须舍尽污秽的财产,打通障壁,让心灵畅通才行。我只是暂时帮你们保管污秽的财产并将之洗净而已。” 男人朝厕所方向走去。 “建筑物也是相同道理。通风不良处会生出邪恶之物,会冒出魍魉。” 接着咚咚地敲了厕所的门,大喊: “鬼门(注:阴阳道思想中鬼出入的方位,也就是艮角[东北方])方向不净之处!” 转回来面对母亲她们。 “不吉之物流入,坤角上有玄关!邪恶由大街流进这里,无处可去在此盘旋,是故鬼门生魍魉。” “呀啊啊。” 母亲惊声尖叫。 “好!” 男子做出夸张的动作踏响地板。 “天神御祖有诏曰:若有痛处者,令此苇之空穗之深秘御筥,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而布瑠,部,由良,由良,而布瑠,部。” 没听过的话,是外国话吗? 赖子心脏紧张得跳个不停。或许是有不知会发生何事的讨厌预感,也可能是男人的说话声太大了的缘故。 男人唱诵外国话,伴随着奇妙的动作在地板上用力踏了好几次。 接着打开背上笈的盖子。 “速请御筥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男人顺势在厕所前单膝及地,再次以听不懂的外国话大声唱诵咒语。 之后又大喝一声,盖上笈的盖子。 赖子不想继续看下去,轻轻拉上纸门钻进被窝里。 是骗子。那男人肯定是骗子。母亲多半被笹川所骗才会去那个疯子家里吧。每周每周,每到星期五晚上都去做这些怪事,究竟能有什么帮助?母亲太笨了才会想依靠那个骗子。 根本就是大笨蛋。 赖子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把棉被紧紧盖着。同时——她也想象得到愚蠢的母亲她们接下来会说什么话题。或许那个疯狂的男人会打开纸门进来,管他什么魉魉,真希望那个男人快点回去。 心中的空隙会生出魉魉?记得刚刚他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加菜子是魉魉。那么那个男人也会把赖子的加菜子收进背上的小箱子里吗? 不能让他收走。 反正这些怪人也对付不了加菜子。 但是——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这活着吗? 不想听见的声音传进耳里。是母亲的声音。 “我女儿、也请收服我女儿的魍魉。” “君枝,冷静一点!” “我女儿、我女儿也是魍魉。那个女孩——” “别急,先清静这个房子要紧。现在这房子的魍魉精鬼已经被御筥神收服封来了。改天,等你改变生活后再来参拜。” “可、可是。” 她们说什么?赖子也是魍魉?魉魉究竟是什么? ——什么不会变老,你说什么梦话!不会变老的根本不是人! ——不是鬼怪就是魍魉啊。 魍魉不会变老。若真如母亲所言,赖子与加菜子真的是魍魉也说不定。 如果那时与加菜子不去看湖的话,现在不知会如何?而背箱子的男人待会儿会进房间来吗? 结果与猜想的不同,没人进赖子的房间。赖子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翌日,玄关被牢牢封住了。不仅在生活上非常不方便,也让赖子觉得很丢脸,仿佛一家人漏夜逃跑了似的,也像是遭人查封了一般。 厕所里也设置了巨大的炉子与奇怪的箱子。而现在唯一出入口的后门上,明明不是新年却挂上注迎绳(注,一种绳索,形状为大麻绳底下每隔一段距离绑着菱形纸片串成的纸串,象征着圣与邪的分界,常见于神社周围或神像周边,新年时挂在玄关驱邪祈福)。 母亲说这样做就能变得幸福——根本相反,母亲比以前显得更惶惶不安,比以前更憔悴,其丑陋也达到巅峰。母亲几乎毫不工作。 除了准备三餐以外,呆坐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只要稍微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吓得东张西望。如鬼魅般的可怕人偶头堆放在房间角落。 看到总是在害怕的母亲,赖子的厌恶感也达到最高点。 糟透了。 不管被她贵骂还是鼓励、哭泣还是吼叫都好。不,就算是被打也比现在的情况要好上太多了。母亲干脆死了算了,龊龊又愚蠢不堪,丑陋到极点了。 赖子不想看到这样的母亲,于是也不再出房间。想说出去走走也好,却想不出有哪里可去。白天的话外面有夏日发威。而晚上则又被母亲严厉禁止出门,即使想逃也逃不了,这种近乎软禁的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赖子决定去咖啡店坐坐。 想再听一次那首外国音乐。 想读文学杂志。 赖子决定这么做的时候,恰好是那事件经过半个月,暑假的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 进到空无一物的客厅,只见母亲一如往常孤单地瘫坐在房间正中央。一如往常用充满血丝的混浊双眼望着赖子。 “明天就开学了。” 赖子极力以不带情感的平板语气说。 “是嘛。” 母亲则是以毫不关心的语气回答,这就是无法沟通的母女对话吧。 “我要买笔记本跟铅笔,给我钱。“ 赖子说。经过一段说短暂又嫌太长的沉默后,母亲回答: “嗯嗯,说的也是,你等等。” 此外没说半句话便摇摇晃晃地起身从后门出去了。 什么嘛,这女人。 约三十分钟左右,赖子在无人的家里以方才母亲的蹲坐姿势等候。这时茅发现,这个家原来这么宽敞。虽不寂寞,但令人感到不安。人偶的视线仿佛针刺般令人痛苦,于是赖子拿起布巾往堆在角落附近似乎已蒙上一层灰的恶心人偶头盖上。 也不知是从哪调度来的,母亲拿着些许钱回来了。或许是当铺,也可能是去预支来的,总之这个家里目前已经没有母亲能自由动用的现金。 全都交给那个背着箱子的奇妙男子了。 “赖子,这些拿去——)” 赖子从母亲手中夺走钱,快步从后门飞奔离去。后方似乎传来母亲抗议的悲伤呼喊,但赖子早就对母亲的心情毫不在意。这钱究竟哪来的,一点也不重要。 外面晴空万里,天气很热,久违的阳光很刺眼。加菜子说过,万物受到阳光照射,会加快死亡的脚步,她说的应该是对的。 来到书局,加菜子常看的杂志是哪本呢?总之先买了两本贴上“今日发售”、“好评发售中”宣传纸条的杂志。 装成大人进入咖啡店里,一如往常点了红茶。 店内播放的是听惯了的那首音乐。 赖子边喝红茶边随意翻阅杂志。隔了半个月,总算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只有这种时刻赖子才算得上是个人。管他什么魍魉,已经无所谓了。 啊,多么令人怀念。 我在前世经常做这些事呢。 还是说,这是来世会做这些事的预感呢? 欠缺的部分一一填满,多么充实,多么满足啊。 但情绪却突然反转。 快乐的背后聚满了不安与焦躁,以及绝望感。 无法平心静气。 这样下去不行,总之必须先去见加菜子。必须确认她的生死才行。 但是,不知道。 视线仅是逐着铅字跑,那首外国音乐传入耳朵里。 就只有表面与往日相同。 那时才总算懂了。 ——没错,原来如此。 楠本赖子逐渐这么认为。 那时候加菜子她——的背部。 使尽全力—— * “她被人从背后推下去。”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 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那个男的!” “男人?” “是个男人。使尽全力,很粗鲁地。” “这是真的吗?” “咚地一声推了下去。好过分,真的太过分了。” “嗯嗯。” 福本巡警感到困惑。 眼前的少女开始哭泣了起来。 若被人误会是自己惹哭的话十分难堪。所以带着赖子到行人难以看到的角度,也就是派出所的角落去。姑且不论作证内容,眼前这名少女突然说了一大串话后,却又因自己的话而伤心地哭泣起来。人生经验尚浅的福本,面对目前状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赖子小妹。应该没叫错吧?你刚刚说的全都是真的吗?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我才、才没有说谎呢!” “我没说你说谎啊。可是都已经经过半个月了,怎么会现在才……” “可是、可是是真的嘛!加菜子真的被男人……” “是个怎样的男人?” “太暗了脸部看不清楚。穿着黑色的衣服,动作非常迅速。” “嗯嗯。” 福本捂住自己的嘴。 如果这是事实可不得了。 当上警察才刚满一年,福本从未遇过象样的事件。但是如果相信这名少女的证言。这毫无疑问地是一起杀人——未遂事件。 只是被害人现在—— 被害人现在似乎又被卷入别的事件。听说该事件的管辖单位是国警神奈川本部。 那天深夜,或者该说清晨。把她送到那间奇妙的医院——或者该说研究所——总之是那间怪异的建筑物后,福本就完全没听说柚木加菜子的状况了。那名少女究竟又被卷入什么事件里——已不再是福本的职权所能干涉。 那天回到派出所时已过了中午。 那之后福本还被上司狠狠地训了一顿。 记得是本月十六日的事,距今也有半个月了。 一方面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月,同时也惊觉居然只过了半个月。好像昨天才刚发生,又觉得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大概是因为这次经验太过超乎现实的缘故吧。 十六日是星期六,是福本的休假日。不只熬了一整夜还放弃休假钱去帮忙。原以为会被嘉奖一番,作梦也没想到换来的居然是一顿训斥。只是被骂的话也罢,福本还被前辈揍了两拳。被揍的理由大概是插足无关的事情或四处乱跑却又毫无联络之类的吧,福本想。所以到现在被揍酌真正理由福本还是搞不清楚。而其实搞不清楚状况正是他被揍的理由,这点福本也还是搞不清楚。 福本回想起来。 那一天—— 现在站在眼前的少女被家人拖回去之后。 手术室朦胧不明的指示灯转暗,被包得像木乃伊的柚木加菜子从手术室里出来—— 美波绢子与雨宫——他应该就是传闻中绢子的那个跟班吧——熟悉演艺界消息的福本这么想——紧抱着加菜子。护士劝阻他。原本在一楼的那个螳螂般的护士不知何时现身了,朝顶上微秃的老医生跑了过去,小声地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多半是关于转院的问题吧,可惜听不清楚,可能是那时太累的缘故。之后增冈也加入谈话之中。福本只听见一些支字片语。 “危险——不合常理——人道的——骨——输血——肾脏——脾脏——” 意见似乎还未一致,上面躺着加菜子的担架车就已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前进,鼻子口中等处还连着点滴管、输血管等随车赠品。 木场刑警跟着走。福本想,他真值得钦佩。听其他人说,木场不过是恰巧碰上事件而已。照理说根本不需要为本案负起什么责任。就算他中途回去,不,甚至打从一开始便回绝帮忙也没人有立场责备他的。福本想,这就是天生干警察的料子吧。福本现在只因为美波绢子是事件关系人就兴奋得昏头转向,而这位粗犷的同行却纹风不动。或许是没兴趣,也可能是压根儿不认识美波绢子。所谓的刑警,所谓的警察就该以他为榜样才对。 想到此,福本也决定跟在木场后面走。 在护士的联络下,救护车已在外面等侯。全身缠着绷带的加菜子在护士与救护队员敏捷的动作下被抬入车中。能与救护车同行的只有一人,而雨宫无论说什么也都要跟加菜子一起,不肯退让,绢子似乎感到非常困扰。于是福本便自告奋勇提议愿意载绢子到转院处。他想,身为警官就该如此。 “那么木场先生——您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也去。部到了这个节骨眼了还要我回去我才不愿意,回程顺便麻烦你载我到武藏小金井吧。” 听完这番话,福本对这名不亲切、一脸凶恶的刑警更有好感了。 究竟为何会如此福本自己也不清楚。 增冈向护士询问转院处的地址,护士似乎要他向绢子询问,於是增冈脚步发出喀喀巨声走向绢子,同了同样的问题。 “每码版进带衣学言就所。” 绢子究竟说了什么福本实在听不出来。 绢子坐进前座。不知是香水还是脂粉味,淡淡的香味刺激着福本的鼻腔。 木场则是坐镇在后方的座位上。 “真抱歉,给您添麻烦了,那间——每码版进带衣学研究所——位于国道十六号线的附近。” 名称是什么还是听不懂。不过目前事态紧急,总先发动车子再说。知道位置的似乎也只有绢子,因此由福本的车在前方引导,救护车跟在后方。 后照镜上,扭曲地映照出默默送行的医生、护士以及增冈的脸。 “你的工作没问题吧?” 木场问。 “今天我没值班。”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了。” “人命关天,我认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福本心情变得有点愉快,虽然这对被害人的家属很失礼,反正不说便没人知道。虽仍处于紧张的状况,福本手中的方同盘转动却是十分轻松。 穿通野猿街道应该就是十六号线了,接下来,在绢子下达新的指示之前,沿线走直即可。清晨车道很空,由窗口流入的凉风令人心情舒爽。 绢子与福本双双沉默着,但福本已经逐渐习惯这种沉默,毕竟从昨晚以来一直如此。 不知走了多久。 民家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树林森林等令人感到寂寥的景观。 “快到了,啊,请右转弯进那条路——” 绢子以电影里听到的声音说。 那是一条小径,没铺上柏油的小径。 继续前进一段时间后视界突然开阔起来,福本对眼前景象讶异地合不拢嘴。 广场上停了一台卡车,同时,眼前有座巨大的箱子。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每码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绢子说。福本略显狼狈神情,狼狈之下一直隐忍住的睡意终于冒出头来,不小心放松了方向盘,车子打滑了一大圈后紧急停车。 “糟糕。” 匡啷,一声巨响。 一直注意着箱子,不小心撞上卡车后方的载货台。 “喂,在搞什么!” 木场怒吼。 “后面有救护车,车上有患者啊!万一追撞上来该怎么办!” “对、对不起,请、请问是否有受伤……” “我浸事,请您继续。” “嗯嗯。” 幸亏救护车没事,正准备停在箱子入口前。箱子——不,应该说像箱子的建筑物入口打开,一个穿著白衣的矮个儿男人走出来,是个体型只比小孩大上一号,眼神凶恶的中年男子。救护车门一打开,救护队员与雨宫立刻急急忙忙跑出来.状况肯定很急迫吧。至於雨宫,用滚着出来形容他是再贴切也不过。 绢子也连忙跑过去,而木场则是带着可怕表情雄立背后。福本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还差 点忘记自己的警察身分,只一直在意着刚刚撞到的卡车的事情。 躺放着加菜子的担架被抬出来,上衣穿着工作眼的男子打开建筑物的正门好让伤患进入。大批人像是被箱子吸入般朝入口前进,木埸也追过福本跑去。 福本偷偷确认了一下卡车的载货台。锁扣的部分受损,稍微凹陷进去。伸手一摸,锁扣似乎松掉了,而开来的吉普车上也有凹陷。 怎么办,开车时心情还颇愉快,现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白衣矮个儿把正门关上。 回过神来只剩自己被留在外面。 天色已经完全转亮。或许因为周遭都是树林,四处传来不知是麻雀还是云雀——对无法分辨鸟类啼声的福本而言,什么鸟都一样——的嘈杂啼声。 仔细一瞧——这栋建筑物真的很奇特。 正面呈现完全的正方形。从高度看来应该不可能只有一层楼高,应该有三层楼、不、四层楼以上。 入口是对开式的两扇大门,宽度较普通大门稍宽,两扇加起来约有一点七公尺长。外圈镶以牢固的金属框,上半部嵌入毛玻璃。正上方设有约五十公分的遮雨棚。奇特的是雨棚上方有一宽约三十公分,如沟般的细缝一直延伸到顶楼。细缝上镶嵌着与大门同样的毛玻璃,应该是嵌死的。 这栋建筑让人看来感到奇特的最主耍原因是,至少在正面能看见的范围内,除了这道细缝以外完全没有任何窗子类的开口。 靠近建筑,大门右边挂着一块招牌。 “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 原来如此,绢子所说的是这个啊。 福本走向侧边,侧面看起来也近乎正方形。 也就是说.这栋建筑是个立方体。 侧面完全没有窗户。只有几个固定间隔设置的的排风扇。 另一边大概也差不了多少吧。 走到背面。背面有个类似院子的小广场,大型的焚化炉。焚化炉上有根令人无法相信是以砖块堆成的超巨大烟囱。当然背面也没有任何类似窗户或后门之类的开口,看来这栋建筑物只有一个出入口。是个完全的立方体,有如一颗骰子。 刚刚在正面时没注意到,原来屋顶上还有另一根烟囱。 目前两根都没冒烟。 究竞这栋建筑是什么,这颗骰子真的能拯救少女吗? 福本想说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义,便又怅然地回到正面广场。 来错地方了。睡眠不足的福本已经累得连里面正在进行什么也无法想像。或许该打开门进去看看,但不知为何却不想这么做。以金属和厚重玻璃制成的大门彷佛正抗拒着年轻巡警的进入,同时也觉得,像个愚蠢哨兵般傻傻地看守玄关似乎更合乎自己身为警察的身分。 但不管看守多久也没人到访,而箱子之中也没人出来。 福本担心卡车坏掉的载货物。保持沉默是犯罪,应该通知车主才对,但也不知道是谁的卡车。看起来像是军方转售民间的设备,相常老旧。若真是如此,搞不好卡榫原本就是坏的? 不,这是不可能的。 福本很确定。 广场两边竖立着原木制成的电线杆,电线杆沿着小径设置了一整排,电线由国道延伸过来。远方的电线描绘出柔软弯曲的曲线,连接到箱子底部。应该是电话线吧。 电话——该向派出所或管区警署报告现在状沉才封。但是别说是建筑物附近,就算出了国道,这一带也没有能发挥电话功能的东西。 就算福本现在的思考能力已经降到谷底,也还是知道这四周的状沉。但心情上又百般不愿去打开那道门。 程面应该有护士吧?或者—— 鸟的啼声停了下来。随著啪啦啪啦的振翅声,森林中的鸟儿一口气全部飞了起来。 视线朝空中一望,烟囱里冒出烟来。 突然听见彷佛地狱的油锅锅盖打开般的巨响。 隆隆隆隆—— 这是什么声音? 令人非常不愉快。 箱子震动起来了。 箱子 “送进箱子里了。” “箱子?” 赖子听见箱子这个词便想起那个到家里的怪男人。 真不可靠,这个狗脸巡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同样是警察,那个巨汉——好像叫做木场吧,木场更值得信赖上好几倍。木场不在吗?如果是那个一脸凶恶的男子,大概就能拯救赖子吧。 照这样下去, 照这样下去赖子会, “加菜子现在被送进箱子里,巡警先生,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啊?呃,嗯,是这样没错。” “加菜子还活着吗?” “你真的不知道吗?家人没跟你说过吗?” 这个警察果然是狗,够愚钝。轻蔑他算了。赖子心想。 “嗯,我想应该还活着吧,没想到手术失败的消息,况且如果已经死了,也就不会有绑架——” “绑架?” “啊,关于这个……” 总之似乎还活着。 太悲惨了,照这样下去,赖子的未来就会变得一团糟了,没有来世还比较好呢。 “我想见她!我想见她!请带我去见加菜子吧!” “咦?可是,这个——” “加菜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被黑衣男子推下去!我知道真相.今天以前却一直想不起来。真的,这是真的!如果加菜子还活着,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求求你。封了,那个刑警先生。” 如果是木场应该会帮忙吧。 就算加菜子还活着,肯定也已经不在三鹰那家医院了。可是连对加菜子家的地点也不知道的赖子而言,如今只能靠警察帮忙。这只狗没用的话,只有靠木场了。箱子?他说送进箱子是怎么一回事? 听赖子提到木场,福本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接着又问了一次赖子,所说之事是否真实之后打起电话来。赖子觉得不该听对话内容,便尽量分心去死牢别的事情。 於是那首外国音乐有如耳鸣般在鼓膜内侧响了起来,赖子眼中的福本的嘴巴像是机器般不停地一张一合。 栏器狗放下话筒,暂时看着天花板,突然又好像发作似地立刻拿起话筒。於是支配了赖子鼓膜的那首音乐的不定型意象逐渐消退,狗的吠声再度恢复成人话。 “但是,就算您这么说。是的,所以说这时属下该怎么办——不,不是的。可是既然有可能是杀人事件,啊不,是被人未遂事件的嫌疑,是的,杀人未遂。如果她的证言属实的话——嗯嗯,所以说,嗯嗯。” “所以说属下该如何处理才好!” “真是的——这些家伙——照这样看来如果直接跟神奈川本部联络,肯定会被惩戒免职吧。” 福本说完放回受话筒,似乎被挂电话了。 福本用瞳孔又黑又大的小眼睛凝视赖子。 此时自己在对方眼里究竟是什磨摸样,赖子多半知道。 就算不那么悲伤,就算不那磨难过,也能让人相信自己是十二万分的悲伤、难过。只要流点眼泪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自己。 这招只对同年代的同学没用而已。 是否也能瞒骗过那对狗眼呢? 果然——福本一副对赖子担心的样子。 “小妹,听我税。柚木加菜子还活着,只是现在有坏家伙想伤害加菜子,警方正出动大批警力严密保护她,所以他们似乎没多余心思来管这件事。不过你所说的那个黑衣男子,如果真的是推加菜子下去的犯人,我相信肯定跟目前的事件有关。只是不管是警署还是本庭都没办法帮你,毕竟辖区不同,没办法让你去见她。只是肯定的是加菜子还活着。但由於事故是发生在我们的辖区内,由小金井署的刑警负责搜查。所以说,赖子小妹——应该没错嘛?刚刚说的你懂了?” “见不到加菜子吗?为什么不能见她呢?什么辖区的我不知道,可是、可是。” 哭给他看试试。 “好了好,听我说,赖、赖子小妹。嗯,该怎么办呢……” 太有效了,福本明颗露出很困扰的神情。 “木埸——先生的话——那个人会怎么做呢?” 福本说完,又看了一下赖子,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年纪老大不小的警察居然还向哭泣的十四小女孩征求意见,赖子觉得很可笑。 福本像是关在动物园里的熊一般,在狭窄的派出所里不安分地来回走动。不久,另一个警察骑脚踏车回来,是到过赖子家的那名警察。 福本看到同僚立刻抓住他不知商量些什么,另一个警察非常惊讶地看了看赖子与福本的脸。 “可是你,这么做的话,” 他说: “肯定会被骂咧。不,我说福本啊,这次搞不好会被免职咧.你自己也清楚吧。” “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你看她哭得好可怜,一心挂念朋友。这是杀人事件啊。” “就算如此,交给我们署的刑警调查不就得了?” “我觉得两者一定有关联,这是很重要的情报。可是神奈川跟我们又有奇妙的地盘意识,等到能好好跟对方说明都不知道是何时了!所以——” “想干就干吧,我不管了。我会装作没听过。” 警察说着,拿起警棒敲敲自己的肩膀。 福本干劲十足地转过头来,说: “我带你去见她吧,赖子小妹。” “我会带你去见加菜子的。加菜子小妹现在跟木场刑警在一起——应该还记得吧?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刑警先生,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加菜子身边。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 那个人现在跟加菜子在一起? “我没错,这么做是对的。” 福本带著愉悦的表情,仿佛自我催眠般地说。 木场刑警真的跟加菜子在一起? 那个人正在保护加菜子? “我相信木场先生。” 福本好像正说着什么。 但他的话已经无法传达到赖子耳里. “木场先生一定能了解我们的。” 木场—— 木场刑警—— “木场!木场修太郎!” 又在叫了。 木场厌烦地抬起脸。 这次又是什么事了?本厅来传唤了?如果是的话—— 可能就是最后通牒了。 木场无视上头命令单独行动已快一个星期,自己感觉到,这几天来的任性妄为已即将进入尾声。取缔红线或保护要人并非自己的工作,自己既非公安也非防范课,杀人案件才是自己的专门范畴——之前老是用这些话来说服自己,但听说最近发生了杀人分尸案,这么一来这些借口就再也说不通了。只不过分尸案发生地点是神奈川,自然是神奈川县本部的负责区域,轮不到隶属于东京警视厅的自己出马。 啊,这岂不是自我矛盾? 现在木场所在的位置是神奈川县而非东京都,而且针对绑架预告进行的警备工作——更是轮不到木场出马。 ——青木肯定很生气吧。 实际上生气的应该是上司大岛,性格温厚的青木也不可能真的发脾气。这些事情是早就知道的了,但木场此时先想到的还是青木。 而木场也开始考虑辞去警察工作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自己能做什么?自己不适合在组织里工作?所谓的组织又是什么? 有巡警,有巡查部长,还有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阶级筒直像军队一样明了,却又让人觉得无法释怀,觉得不合情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民主主义?木场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觉在占领时期结束后,组织的规模好像一口气膨胀松垮了起来。 如果这是军队的话—— 忽视命令任意行动的木场肯定会被关禁闭吧。不,忽视本部的命令,最惨的下场恐怕连 命都不保。 但是现在却容许木场大大方方地任意行动,而且目前还未有严重的的惩处下来。虽说不久应该就会有所处分,但顶多也只是惩戒免职,不会有更重的惩罚,送命之类的更是绝对不可能。如果受到的只是减薪训诫等不像样的惩罚,木场就打算干脆辞职。 不过就算辞掉警察的工作,木场也不知该找什么职业。 总之既然会处罚,木场希望干脆快点,警察机构真是个松垮的组织,这种组织不存在还比较好哪。 说归说,木场其实也不怎么了解警察机构的细节。警察机构组织的系统极为复杂且不断变化。木场刚当上警官不久就颁布了新的警察法,去年又经过一番修订,制度每变更一次组织也随之变化。去年修订后除一部分地区外,各地方自治团体的所属警察变成受到国家警察的管辖,组织上经过一番大规模的整合。但是随着合约成立(注),不久警察法会再有一番波动。 木场不认为这是无意义的行为,但不断变更的法令实在令人无所适从。何必在谁都搞不清楚的部分上面浪费那么多工夫?况且现在名称上是国家地方警察某县本部之类,表面上似乎很了不起,骨子里还不就是市警、镇警、村警的集合体。就算名称改变、上层的管辖改变,组成分子没变就没有用。组织里依旧充满着地盘意识,彼此之同毫无休戚与共之感。想到这些,木场不由得忧郁了起来。 既然那么在意彼此的地盘,就应该更确实地规定出内部的职权划分才对。连一个造反者都无法公正惩处,仅在意着面子问题,能粉饰太平就粉饰太平。 想到此,木场突然注意到一点。 ——啊,这不是和自己一样? 内容空空如也,只有外在很牢靠,就好像空的糖果盒。 不由得觉得可笑。 “木场!既然在就早点回应。我跟你不同,可是忙得很。” 国家地方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某某警部站在焚化炉旁,额头上冒着青筋。木场很清楚他嘴里说很忙,其实也只是一整天在那一带晃来晃去而已。所谓的警备就是这样。 “反正我是个不速之客,所以故意躲起来不去碍到你们的眼。” 木场一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警部则像是见到脏东西般厌恶地说: “你究竟为什么天天往这跑?为了来这睡午觉?东京警视厅可可真是个轻松的职场。可惜我们的管辖没那么闲,我现在恨不得有好几副身体可以用。” “那为何不把这么轻松的的工作交给部下负责,自己赶紧去办要紧事?听说最近不是发生分尸案了,那边还比较缺人手吧。” “杀人案件不是我负责范围。那才是你的专门吧?才刚听上头抱怨说向本厅申请支援,结果来的几个都中看不中用。像这种残酷的杀人案件才应该是你这种硬派刑警负责的吧?” “哈!说东说西,结果还不是眷恋这个轻松工作?就算你有好几副身体,我看也全专挑轻松的做吧!不过这样也好,像你这种软脚虾跑去杀人现场——只会添麻烦而已。” 警部气得额上青筋都快要爆开似地恶狠狠瞪着木场。他身材瘦不拉几的,怎看都像是个坐办公桌的官僚,与木场并列一起时难以相信这两人皆是警官,到了啥人现场多半会贫血晕倒吧。想像着那种状况,木场不禁微笑起来。 “哼、哼!木场,这些放肆的话想讲就趁现在,反正我已经向警视厅作严重抗议,处分很快就会下来了。” “那是当然的,我忽视上级命令,不遵守命令便是违反警察官服务规程。东京警视厅要对我下达什么处分,我都坦然接受。但是我不认为我有添到你们的麻烦.我不是只静静地待在这里而已?没道理被你们抗议吧?” “有你在这就会造成管辖混乱!总之不管出什么状况都是你害的啦!” 警部歇斯底里地以尖锐的嗓音吼叫。 出状况时,为什么就该把责任转嫁给什么也没作的人? 木场无法理解。 “管辖混乱不是因为有我在这,而是你的统率能力太差的缘故吧。这么多警官在这儿,却只能一整天呆呆地站著,就算是傻子也会厌烦吧。况且你说万一出什么状况,像现在这样才真的什么状况也出不来。这么夸张的警备状态,原本会发生的事件也发生不了了。我看神奈川本部才真的闲得不得了吧?为了保护一个小女孩,而且还是全身包满石膏绷带动弹不得的伤患,居然出动一整个中队。在这种随便丢颗石头都会砸到员警的状沉下,还论什么统率,别笑死人了!” 注:即旧金山合约。一九五一年九月日本与二次大战战胜国于旧金山签订的合约。于翌年的四月二十八日正式成立。 这里的员警人数确实不寻常。当初木场以为只会派两三个警官轮流看守,想说或许人手不够,有点担心才来这里的。结果没想到人数一天比一天多,现在已经有三十个警官配置在建筑物的里里外外,自然也就没有木场帮忙的余地。只是连续来个三天后也不好打退堂鼓,不知不觉间也快一个星期了。 见到木场依然故我的不逊态度,神经质的警部终于发飙。 “木、木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这些失礼的话是什么意思。警备没有所谓的完全准备!跟杀人事件不同,我们要保护的是活人,若有个什么万一就来不及了。要防范犯罪于未然,比解决已经发生的犯罪得更细心才行!跟你这种见一个抓一个的野蛮杀人课刑警的工作是不一样的!” 警部的话里已见不到理性,完全是冲动性发言。看到对方越兴奋,木场就变得越冷静。而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不小心说出一两句多余的话。 “那我问你,就算对象是个普通的小女孩也会警备到这种地步?” “普通的——你什么意思!” “我想问的就是,如果柚木加菜子只是个普通的穷人家的女儿的话,你也会这么严密地保护?” 警部一时为之语塞。 没错,因为柚木加菜子并非一般普通的女孩子。所以若是像预告信般加菜子真的被绑架的话——这对警方而言自然是大大的失态。神奈川,不,恐怕全日本警察的脸都丢大了。 得知此事实是在绑架预告信送达的第二天。消息是怎么传进上头耳中的木场并不清楚,但明显地上级肯定承受到很大的压力,警备增加的原因当然也是基于此吧,木场想。 据说加菜子是拥有日本几分之一财富的财经界龙头之直系子孙。说“据说”是因为木场毕竟只是个局外人,县警们并没有向他告知详情。但得到此消息后,木场总算有点了解那天晚上的对话意义。那个叫做增冈的讨人厌家伙大概是律师之辈吧。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他与加菜子的监护人阳子她们在讨论的应该就是财产的分配问题。 ——我的立场重视的是对现实的正确了解,而非带着期待的预测。 ——侮辱我就等于侮辱我的委托人。 ——只要加菜子先死亡的话这件事就不算数了。 先死亡?先死亡究竟是什么意思? 总之既然需要议论,就表示加菜子虽是直系,在立场上也没有正当继承权。或许是小妾的女儿,不然就是因其他理由在户籍上没被登录成嫡子。既然如此,对其他主张自己有正当继承权的人而言肯定很碍眼吧。但奇妙的是姐姐阳子好像没有继承权。阳子与加菜子很相像,血缘上有关系是毫无疑问的,或许是异父姐妹也说不定。 ——你不就——很高兴? 没错,加菜子死亡的话,肯定会有人高兴。 如果阳子的话属实——那个人肯定是增冈的雇主吧。 那么加菜子绑架计划的主谋者应该就是这派人马当中的一员了。 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反而会产生矛盾。这么夸张且愚蠢的警备态势依木场的推论应是那个大人物的要求,不知是对公安、总监还是本部长,总之是直接对上层要求,所以眼前才会有这么森严的警备。 但如果增冈的雇主是那位大人物的话,事情岂不是很矛盾?绑架的主谋却要求加强警备,太不可思议了。 木场这几天的推理老是想到这里便陷入瓶颈。 木场本来就与财产继承之类的事情无缘,所以其实也不清楚实际情形如何,只知跟大笔金钱扯上关系的话三教九流什么的都会一个个冒出来,而财经界还不就是魑魅魍魉的巢穴,这些人各怀鬼胎,会做出什么木场料想不到的事情也没啥好惊讶的。 木场暂时沉默地思考着这些问题。 而这段时间,警部则不断微微颤抖地忍耐着愤怒,等待木场的回应。最后终于无法忍受,夸张地挥舞右手大喊:“喂,木场!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 木场闻言,不由得对眼前这名男子没用的样子怜悯了起来。 警部似乎敏感地感受到他视线里的怜悯之情,连忙装起威严来。 “总、总之,木场,有客人们上门来找你了。算是我求你,去把他们赶回去吧。当然,你也一起离开是最好不过了!” “客人?” 是谁?由警部刚刚的话推论,可以肯定不是东京警视厅的人。但——除此之外应该没人知道木场在这儿才对,不—— 木场想起昨晚的骚动。 ——关口知道。 再三要求他闭嘴,没想到他还是说出去了。 警部像个忍受被人欺负的幼儿般紧抓着裤子的口袋,再度以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说:“对,什么缘故我不知道,总之他们指名要你出面。他自称是小金井派出所的巡警,还带个女孩子。总之对我们已经造成困扰,有时间毁谤我不如快去见他们吧!” 木场一出来,便见到站在电线杆旁的福本。 “木场刑警!是、是我,福本。” 依旧是一副呆模呆样的狗脸。木场隐约地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情。 “怎么了?不用值班吗?还是说你今天也没班?” “不,我今天是为了公务而来。” “公务?” “呃,或许不该说是公务,对。赖子小妹,你解释一下。” 原来身旁的女孩是楠本赖子,躲在电线杆后面看不清楚。 木场因见到意想不到的访客而大大动摇。 不知为何,见到赖子秀丽容貌的瞬间,心脏便剧烈地跳动个不停。 “究竟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赖子开口前福本大声地抢先回答。 “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了,这是杀人未遂事件!” “你说什么!” “加菜子是被推下去的,被一个黑衣男子。” 赖子说完注视着木场的眼睛。 木场把头侧向旁边去。 “话说回来,这么森严的警备是——为了保护加菜子小妹吗?好厉害啊,简直像是在保护大人物一样啊。” 福本像个来观光的游客般不住地左顾右盼,说起话来还是老样子,不经大脑。木场想,这就是这个人最糟糕的地方了吧。接着视线回到赖子身上,与她一直注视着木场的视线相交,木场的视线仿佛被弹开似的又立刻跳往别处。 “加菜子呢?现在加菜子怎么了?加菜子还活着吗?” 赖子不客气地质问木场,木场则是如那天晚上般有点支吾其词。 “应该还活着吧,我想。” “应该?” 这次换福本询问。 “我这半个月来也只看过两三次那女孩的尊容,一直都是谢绝会面中。” “她、她现在能说话吗?” “谁知道,没听过她开口,只不过——似乎还有意识。” 木场原本想说“况且我出于自己的立场也没办法大大方方地跟她见面”,想想还是作罢。 不知赖子是感到心安还是反觉不安,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总之——把详情说来听听吧。” 木场邀请两人进入箱子里。 箱子——美马版近代医学研究所——的大门比起外表看起来还更坚固沉重得多,多半是特别订做的。材质不是用铝而是用钢铁制成,玻璃当中也嵌入密密麻麻的钢丝,又厚又重,就算有汽车撞上这道门大概也不会坏吧。简直是战车的装甲。 不,不只是大门,整栋建筑都坚固无比。这已超出防范或警戒的范围,摆出一副不容外人入侵的态势。这里与其说是研究所更像个坚固的要塞。没错,形状上看来根本是一座碉堡,一座防御阵地。在这么和平散漫的时代里,这箱子究竟想阻隔什么?保护什么? 刚进来时,木场的心中便如此质疑,但随着那道沉重大门关上的瞬间,木场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 想通了什么木场自己也不明了——或许是睡眠不足与持续忙碌的疲劳造成的幻想——但想通了之后,木场好像又找回了安定感与活力。 木场试着思考,最后想出的原因是箱子已被填满,名为木场修太郎的箱子如今已经被填满了。 而填满这股空虚的,大概就是柚木阳子。 木场想,自己就像一个箱子,那么不就与这栋奇妙且坚固的建筑物相同,是为了保护某物而存在吗?不知不觉间,内部的空虚已有了阳子的存在。当箱子不再空虚时,便产生了存在理由。换句话说,木场现在已成了保护阳子不受外敌侵害的箱子。 至于敌人到底是什么,目前尚不明确。但能从这个未知敌人的手中保护阳子的人,恐怕就只有自己。那正是自己来到此处的真正理由——木场产生了这种错觉。 对于已经搞不清楚何为正义何为邪恶,谁是敌人谁是同伴的木场而言,这样的错觉却能让他获得救赎。既然要在法律伦理之中划分善恶敌我界限很困难,而不划分却会让人痛苦不已的话,那条线就只好由自己来决定。 凡是不利于阳子的便是敌人,也就是邪恶——木场想通了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纵使目前敌人的真面目还不明朗,但对木场而言,只要敌人确实存在便已足够。因此他才会再度感受到久违的安定感与活力吧。 只是,木场自己并未察觉到这种感受正是一般所谓的恋爱情感。 要塞只有在打开大门的那一瞬才容许外界入侵,当关上的瞬间来临,完全独立的小宇宙又形成。空间中充满了深沉安静的重低音与苍白的人工光辉,空气沉淀,充满紧张,不断震动着。在不容许一丝自然光线入侵的这个空间里,一切存在物均受到荧光灯的洗礼,有如电影片中的景物般失去现实性。要塞内部——箱子当中是个确实阻隔了外在世界的次世界。 木场感觉到,就连自己发出的声音也仿佛电讯般经过分解重组,变成了有如喇叭的声音——是的,就像电话里的声音。当然,木场知道这是因为长期待在这里,脑袋在受到不断传来的那股低沉机械音的影响下呆滞了的缘故。 内部的情况毫不输给外在,呈现同等的异常状况。 打开大门见到的是一条与大门约略等宽的笔直走廊。不管是地板、墙壁还是天花板皆以水泥造成,毫无装饰性,就像是隧道一般。 天花板上潜入纵一列的荧光灯,左右墙壁上设置了似乎同样是铁制的门,左三道,右两道。门上连一道窗户也无,仿佛弹药库的大门一样粗糙而牢固。 走廊尽头处也有一道铁门。那并非通往外界用的出口,而是巨大电梯的入口。当时躺在担架车上的加菜子便是一直线被吸入那座电梯之中。 木场心想,一楼应该是动力室之类的设施吧,这星期以来见到好几次类似燃料的东西搬进里头。收容加菜子后持续听到这股机械声肯定是由一楼房间,不然就是由底下——虽不确定是否有地下室——传来的。而这股低徊沉重的声音,毫无疑问地与战时被送往战地时,在运输船上动力室传出的那股声音属同一类。 放置于房间里的,肯定是发电机之类的机器。 走廊在电梯门口处往右拐弯。 位于拐弯尽头的是个透天直达三楼的空间,这里设置了一座铁制的旋转阶梯。 那一天,由于来不及搭上电梯,木场与阳子便是由此上去。 木场带领着充满好奇四处打量的福本,以及眼里闪烁着不安与害怕神色,一动也不动的赖子——如同那天一般——走上阶梯。 二楼与一楼的房间配置完全相同。 与一楼不同的部分只有靠近阶梯侧的两扇门为木制,以及出入口侧——建筑物的正面——的墙壁上,有一道纵一直线的细长窗户这两点而已。 木场打开阶梯附近的木门。 里头另有一条走廊。 走廊上有四道门,都是很普通的木门。走廊左边墙壁正中央有一道,右手边等间隔有两道,走廊尽头还有一道。尽头的房间是厕所兼小浴室。令人惊讶的是,这么大的建筑物却只与哦这里有厕所,因此警备的员警增加之后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毕竟警力人数有三十人以上。 神奈川本部最后还是决定设置起临时厕所。木场每次见到都会失声笑了起来。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为了防范犯罪而待在这里,还是为了待在这里而待在这里。况且,警力配置多到必须配置临时厕所的地方真的还会发生犯罪吗?不过反过来想,或许厕所的设置也代表着这里具有足以遏制犯罪的能力。 但总觉得很滑稽,可笑至极,因为这样根本是本末倒置。 滑稽的不只临时厕所,这栋建筑物隔间的滑稽程度更超乎其上。 不论警察在不在此,这个箱子的隔间配置都完全超越了常理范围。例如正中央的走廊与这道走廊的交界处,一般而言是不需要设置门的。 木场一开始也觉得很奇怪,如今早已习惯。 右手边的两个房间供给住在这里的两名所员生活起居使用。当然,木场从未进去过。前面的是一个叫做须崎的矮个儿男子的房间。这名男子老见他穿着白衣,所以应该是医生或研究员吧。内侧,也就是靠近厕所的房间住的是一名叫做甲田的中年男子,总是穿着工作服。木场猜他应该是操作一楼动力室机器的技师。这不只是由衣服而来的猜想,不管是动作还是表情,都让他有这种印象,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木场的偏见。 这栋研究所里,除了所长以外就只有这两名所员而已。 所长的房间则是位于他们房间的另一边,也就是靠建筑物正面那边。 打开走廊左边的门,这里似乎是一间小型的接待室。说似乎,是因为这间房间丝毫无法令人感受到欢迎气氛,大小约有十坪,地板上贴着单调花样的瓷砖,随意摆设着简陋的桌子及十来张椅子,初次之外就只有堆着堆积如山纸卷的书架而已。 房间角落有座洗脸台,大小于厕所里的盥洗台相差无几,但墙壁上装设了镜子,因此可知这是洗脸用的而非盥洗台。对面角落里则放了写字用的桌子,上面也堆满了资料。这里就是这么个煞风景的房间。 打开房门立即见到阳子站在桌前。 “木场——先生。” 此情此景,与一星期前的那天一模一样。 木场有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当然这是错觉,自己也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先前也有过相同的情景罢了。 那天阳子见到木场开门大大吃了一惊,同时从她手中滑落了加菜子的绑架预告信。 “请问有什么事?这位记得是——” “我是武藏小金井站前派出所的福本。” 福本抬头挺胸回答,但很明显地,位于阳子视野中心的并非福本,而是赖子。 “这位记得是——加菜子的朋友——” “我是楠本。” 赖子简短地回答。 “你今天来这儿是为了——木场先生,请问这是——” “加菜子据说好像是被人推下去的。对吧,福本。” “是,这位小妹作证说,这并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而是很漂亮的杀人未遂事件。” “混账东西,杀人哪有分什么漂亮不漂亮,总之快把详情交待一下。” 此时木场才总算发现房间里有须崎在。须崎靠在书架旁的墙上望着木场众人,矮小的身躯恰好完全被书架挡住,完全没注意到。 须崎由书架旁露出略微浮肿的脸,然后“哼”地一声,满脸不高兴的表情。他头大手脚短,眼神却比常人凶恶一倍。 “抱歉,麻烦你先离席一下吧。” 木场稍嫌麻烦开门见山地便说了。他本能地讨厌这名男子,没有理由。 须崎大概也是同样想法,瞥了木场一眼,一语不发乖乖地离开房间。只不过在关上门前,须崎回头见到阳子,朝她微笑了一下。 木场调整桌子方向,让赖子和福本坐在对面,请阳子坐在自己身旁。阳子一动也不动,满面狐疑地看着赖子。 “阳子小姐,你也仔细听听比较好。” 听到木场的话,阳子小小地嗯地一声,坐了下来。但似乎还有点摸不清状况。 “好了,小妹妹。就请你告诉我们那天你一直不肯回答的事情吧。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突然想说?” “我——总算想起来了。觉得很可怕,才——” “那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为什么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 “属下认为,或许是当时受到的刺激太强烈了才想不起来的吧?比方说——” “没人在问你的意见。” 木场并不认为福本是个糟糕的家伙,但屡屡不经大脑的发言还是让木场恼火起来。 “我不是问为什么想不起来,而是问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 “我觉得很落寞——所以去了咖啡厅——就是常跟加菜子去的咖啡厅。然后看了加菜子常看的杂志,就突然——” “想起来了?然后呢?” “加菜子是被推下去的,被人从背后用力推下去。” “被谁?” “一个穿黑衣的男人。” “是不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我完全没见过他。突然从后面跑出来,碰地一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真的吗?木场完全无法相信。 但是事到如今才撒这种谎,对这女孩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么——目的是开玩笑吗?或是想嘲弄大人? 但她的眼神却又如此真挚。 “那、那是真的吗?” 阳子出声询问。 “——你真的看到了?” 赖子突然慌张起来,真挚的眼神中浮现动摇的色彩,连忙像是要藏匿眼神般低下头去,显得惶惶不安。 “是、是真的啦——才不是——说谎呢。” 语尾带着颤抖,眼中噙满泪水。在眼泪的满载下,赖子的真意扭曲变形,就算凭着刑警的锐利目光也无法分辨其真实性。 木场实在不了解这个女孩的本质。或许她并不是在说谎,但她一句句话里却见不着真实感,总觉得像是虚构一般。 木场只知道,这女孩的话绝不能照单全收。赖子的话对木场而言,没错,感觉上就像是在听电影中的台词般虚浮。内容设计得很完善,话语中也富有情感,但说穿了不过是照着剧本所写的台词念罢了。不管演员多么卖力地让演出更具真实性,所扮演的角色依旧是个虚构,所表现出来的永远不是演员本身的性格,与现实接触到的真实性不可相提并论。若真是如此,赖子恐怕是比阳子更优秀的名演员吧。 但这个建筑物的内部并非外在的现实世界,因此楠本赖子的话在进入这箱子之后反而变得真实了,同时这也打乱了木场的判断能力。 “可以麻烦你说的更详细一点吗?比如说,对了,站立的位置。把这里当作是月台好了,这里过去就是铁轨,这张椅子当作电线杆。当时加菜子应该是站在这里。” 木场设定起假想的现场状况,自己扮演加菜子的角色站在位置上。如果赖子说谎,详细追问应该会露出马脚。 “我——站在这一带。” 赖子倏地起身移动到木场右斜后方。距离约三尺至四尺(一公尺至一点二公尺)处。 “我包包放在这里,加菜子则是在这一带。” 动作一点也不迟疑。 “但这岂不是很奇怪?你们两个不是要一起去什么——湖?要去那地方所以才在这等车吧?一般而言朋友出游不是都肩并肩站在一起?总会谈天说笑的吧?” 或许这只是木场这种年过三十男子的刻板印象,搞不好年轻女孩子没这种习惯——木场脑袋的角落隐约地这么认为,但立刻否定了这股想法。 普通情况下,应该还是会肩并肩等候才是。 “因为加菜子她——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加菜子哭,所以……” 阳子的表情笼罩上阴影。 “哭了?楠本同学,你说加菜子那天哭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会觉得不要看她的脸比较好。” 所以才站在她身后三尺(一公尺)的地方吧。 “然后呢?那个男人又是?” “我一直注意前面,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大概是那方向。” 赖子指了指自己的左后方。 “福本。” 木场指示福本,愚钝的年轻警官这次倒还挺机灵的。 “这样吗?” 福本从左后方绕过来推了木场的背。 “不是这样,还要更用力一点,碰地一声推下去。我吓得跌到地上。不、不对,那个男人顺着推倒加菜子的反作用力,也顺手从背后把我推倒在地。” “那么,就是这样咯?” 福本双手碰地推了木场一把后转身再推了赖子。 “不——我想大概是逃走的途中撞上我的。” “啊,原来如此。” 福本转身故意用身体冲撞的样子。 “而我则是这样。” 赖子身体旋转半圈后跌坐在地。确实,记得那时赖子是瘫坐在地上。 “我懂了,那你有看到他的脸吗?” “是一张很可怕的脸。” “更具体一点。说可怕,我的脸也很可怕咧。” 木场或许是开玩笑才这么说,但似乎没人这么觉得。 “眼神很锐利——可是见到他的脸只有一瞬间,没看到很清楚,只记得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的样子。” 描述地很具体。木场看了一下阳子。 “这女孩的话,你觉得如何?是真的吗?如果是的话——这确实是犯罪行为。对了,阳子小姐,加菜子现在能说话吗?一直都没机会问你这件事,如果能说话的话应该有听她说过什么吧?” “很遗憾的,加菜子还没办法说话。意识有时会恢复,但还是很朦胧。所以我也没听她说过事故——事件发生时的状况。” “刑警先生,你在怀疑我吗?” 赖子又再次朝木场放出他穷于应付的那种眼神。 “我、我才没有说谎——” “哭什么哭!” 木场大喝一声。 再也受不了了,不能老是被小姑娘的眼泪牵着鼻子跑。 现在的木场已经与跟赖子初次见到时的木场不同。 赖子似乎受到很大惊吓,眼泪也停了。 敌人的真面貌已经逐渐明朗,木场的脊椎似乎又再度涌出干涸了数年的能量。 “如果这女孩的证言属实,加菜子小姐便是差点被人杀害,而现在又有某人下预告信要来绑架,我不认为这之间毫无关联,很明显的,有敌人针对你们姐妹而来,我是局外人,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询问详情。阳子小姐,如果你方便,是不是能对我说——” “请等一下——” 阳子没看着木场,出声打断木场的话。 “——木场先生。为什么你那么执着地要卷进这件事情当中呢?就算楠本同学所言不虚,你只需向石井警部进言即可,不是吗?毕竟你只是个偶然碰上事件的、过路人。” 石井就是刚才那位神奈川本部派来的警部。 “如果跟石井报备事情就能获得进展,我早就退出这件事了。那家伙太没用了,官僚主义外加只会帮上头抬轿,唯唯诺诺察言观色,唯恐惹起风波。那种家伙就算来个几打也没办法打倒你的敌人。我看你的敌人,来头恐怕不小。” “木场先生,那您就能打倒——那个敌人吗?” 阳子双眼注视着木场。 “敌人,就是为了被打倒而存在。” “您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吗?” “恰好碰上杀人未遂现场的是我,恰好碰上恐吓信送达的也是我,我想这之间一定——有某种缘分存在吧。” 阳子忍耐着痛苦,带着悲壮的神情思考了一番,顿时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说话声停止的同时,机械声又再度充斥整个房间,建筑物本身持续着难以察觉的细微震动。 “能不能——见加菜子一面?” 打破沉默的是赖子。阳子反射性地吓了一跳,再次望着赖子。 赖子也凝视着阳子。 福本只能没用地在一旁观看这个局面。 木场心脏鼓动逐渐加快。 “楠本同学——你叫做赖子对吧?我听加菜子说过关于你的事,加菜子很喜欢你,今天你会来这里,或许并非偶然吧。我去向院长拜托看看,看能不能让你见加菜子一面。木场先生,刚刚的事情稍后再详谈好了。” 阳子说完起身。 “木场先生,呃。” 福本终于开口。 “关于这个事件,属下也觉得实在……” “我懂,你回去吧。别学我,会被开除的。” “可是,属下也对目前地盘意识过强的警察机构很……” “不用说这些大道理,我不是因为对现况不满才这么干的,我只是想这么干就这么干。” “可是……” 福本的发言到此被打断,因为雨宫进房间来了。 “我听阳子小姐说了。赖子小妹,谢谢你愿意跑这一趟。” 雨宫的打扮与半个月前一模一样。这半个月来,木场也见过他好几次,几乎都穿着同样的衣服。 “谢谢,也辛苦两位了。” 雨宫向木场和福本郑重地道谢。在雨宫眼里,警察大概都长得一个模样,对木场插手管闲事似乎丝毫不在意。至于穿着制服的福本,在他看来大概也跟外面守卫的员警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说,雨宫对警察丝毫不抱警戒。 雨宫依旧一脸睡眼惺忪,维持着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走近赖子身旁。 “能见到你,加菜子一定很高兴。我常听她诉说你的事哦。” “不知加菜子是否还——认得我?” “当然还认得啊,跟她说话也有反应呢。而且她还认得我跟阳子小姐。” 赖子的脸急速扭曲了起来。 “加菜子——” 赖子抱着自己的肩膀——就像那天晚上她在三鹰那家医院维持的姿势——摇摇晃晃地颤动起来。 “放心好了。加菜子不会死的。” 雨宫缓缓地说。 传来一声特别响亮的敲门声,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官进入房间。 “面会批准了,请来上面等候。” 警官说完这些便转身离去,木场缓缓起身。 依木场、赖子、雨宫、福本的顺序,众人排成一列走出房间,这或许是受到建筑物格局的影响吧。 快到螺旋阶梯面前时,赖子的脚步停下,不住发抖。雨宫温柔地拥着赖子的肩膀。 木场在背后看着雨宫熟练的动作,不知为何觉得有点讨厌。 只是——此时的木场想也没想过,那其实与名为嫉妒的情感非常相近。雨宫又以无机的声调温柔地说:“没关系的,尽管放心好了,去见见加菜子吧。不,求你至少看看她的脸,好吗?” “加菜子、加菜子她——对我——” “她说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哦,而且她跟班上同学也处不来。” “处不来?” “嗯——因为加菜子的家庭环境复杂啊,她经常交不到朋友,从小就老是孤单一人,所以能交到你这么好的朋友她真的很高兴啊。” 虽只有短短一瞬间,赖子的脸恢复了她原本应有的表情——至少在木场眼里看来是如此。赖子的双肩在雨宫肩膀的包容下,仿佛踏在快崩坏的楼梯上似的,一步一步胆战心惊地走上楼。雨宫仍旧维持着非哭非笑的独特表情,有点兴奋地走过木场身旁。 “不、可、能。” 赖子以似乎无法判别的声音小声说了。纵使混杂在低沉嗓音般的机械震动声中,这道过于细微而难以相抗的空气震动却比迄今为止木场听过的任何赖子的话更直接地传达过来。 最上层——三楼与一楼、二楼的隔间有很大的差异。 螺旋阶梯走到底立刻见到一条走廊。一、二楼的走廊位于建筑物正中央,笔直地把建筑物切成两半,但三楼的走廊却沿右方墙壁朝正门方向延伸。因此靠右侧墙壁这边什么也没有,左侧墙壁上有两道门。 前面——靠阶梯侧的是木门,后面——也就是靠近建筑物正面的是铁门。因此三楼连那唯一类似窗户的那条细缝也见不到。那条细缝开在——这么说或许有语病,毕竟这条细缝已经嵌死,实际上也开不起来——铁门深锁的房间里。 更奇妙的是,三楼连电议出口也不在走廊上面是在房间里,也就是说,若搭电梯上三楼,一出门便已身处房间之中。 雨宫拥着赖子的肩膀,穿越木场来到电梯出口的那个房间——前面的房间,打开门。 机械声变得更响,仿佛进入军工厂。 “请进。” 雨宫先带着赖子进入,再出来引领木场与福本入内。木场要进入房间前,感到一丝踌躇。木场曾进过这房间三次,第四次——则受到石井警部阻扰。 这里是加护病房。 房间呈现巨大的L字形。这栋建筑的隔间均以方形构成,L字形的房间照理说是不可能存在的,理所当然地房间里另有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大概是处理室,不,应该是手术室吧。 打开房门,右手边是电梯门。门旁有一座垂直伸出的墙壁,壁上有道与电梯门大小相当的左右对开式门,样子很像电影院的大门。加菜子被抬进这里那天,由楼梯跑上来的木场与阳子见到了加菜子被送进这道电影院的大门里。 木场判断这是处理室的理由在此。 处理室还有另一道门,在角度上从入口处看不见这道门。当时不便在房间里乱逛,所以另一道门的样子如何木场不是很清楚,应该是与这道门很相近的门吧,因为加菜子是由那边出来的。 木场回想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送进处理室的加菜子。 尽完职责的急救队员准备打道回府。 只留下阳子和雨宫、以及木场三人—— 想到这,木场才发现一件事。 那个时候还没有机械声,机械声是在加菜子被送进处理室后才突然响起的,之后迄今半个月——至少木场留在这里的时间内——未曾间断过。 手术一直持续到下午。木场叫福本先回去,向甲田借了卡出去购买一些食物。回来后先到那个招待室小睡一下。这段期间内,阳子和雨宫似乎一直待在这个房间。 室内摆设着大大小小的机械与计量器,全是箱型的,仿佛乱立的墓碑。墓碑上装设了宛如战舰雷达的示波器及许许多多收音机上可见的按钮,这些墓碑之间则以各式各样的管线连结起来。 巨大箱子里面也仍然满是箱子。 在这些箱子围绕下,房间的中心架设了半圆形塑胶膜制的帐篷。正确的名称是否叫帐篷木场不得而知,这只是他从自己词汇中选出的较相近的暂称罢了。如果是以布料制成的话,木场或许就会改称它做蚊帐了吧。 垂挂在天花板上的帐篷分做好几层——或许由这层意义看来,称呼作蚊帐还比较合适——从外面的墓碑引进好几十条大大小小的管线入内。薄膜本身是半透明的,但经重叠后内部情形已模糊难辨,只能见到有些影子映在上头。影子如同墓碑一般四四方方,可见帐篷里也摆满了机械箱子。 加菜子就躺在里头。 木场记忆中的加菜子除了脸以外,全身包着绷带和石膏,宛如埃及的木乃伊。身体上插着好几条不知是点滴还是什么的管子。鼻孔里也插着细管,脸上戴着像是氧气罩的东西。第一次见到时在睡眠之中,第二次时看着木场,第三次则看着空中。 每次见到她木场便想,刚发生事故不久,关节扭曲出血不止时候的加菜子甚至比现在更富有生气,令木场觉得她还有得救的机会;但现在躺在床上的加菜子总是确实活着,却反叫人觉得恐怕没救了。这种感觉第二次来的比第一次强烈,第三次又比第二次更强烈。不知这次看过后会有何感想。 短短时间内木场把这些事回想过一遍后进入房间。 墓碑之间摆了几张椅子,阳子与石井、以及几名警官坐在那里,也有几名员警靠墙站着。 木场一进房,大家全都朝向他看。 这景象好像一群人在坟场赏樱,赏樱客石井走过来。 “我听说了,木场,这么重大的事情你怎么没告诉——” “别在这里说这些事,待会儿再谈吧。” 木场的性格比起方才在后院谈话的时候似乎又更凶恶了点。 石井警部被他的气势压倒,噤口不语。 “教授很快就会来看诊了,刚好加菜子现在醒着,去看看她吧。” 阳子说完起身,在墓碑与警官之间迂回前进,来到帐篷前停下,掀起帐篷的接缝。赖子避开杂乱的墓碑群到达那里,木场随之前往,福本也慢吞吞地跟在身后。墓碑与墓碑之间盘踞着仿佛蜷曲着身体进行冬眠的蛇般的电线管线堆,障碍难行莫过于此。 等到木场他们到达,阳子掀起了第二层的帐篷,接着掀起第三层、第四层——也就是说帐篷共有四层。 阳子突然踉跄地向前跌了一跤,原本掀起的帐篷又一层层盖了回去。 “哎呀,不好意思。” 雨宫迅速走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细心程度真是无懈可击。 “阳子小姐,千万别硬撑呀,大前天才刚抽出那么多血而已。况且你平时就有点贫血毛病呢。” “抽血?” “因为要输血啊。除了阳子小姐以外,没其他血型相合的人了。” 难怪脸色这么苍白。 这么一说才想起来,那天——加菜子手术结束后阳子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还以为是太过疲劳的缘故。那时候应该刚抽过血,多半是在木场外出购物的时候,不然就是小睡一下时进行的吧。 小睡醒来,原本房间里的大批人群已经不见。 那时只见到脸上毫无血色的阳子仿佛一个坏掉被抛弃了的赛璐璐娃娃般,四肢瘫痪地坐在椅子上。雨宫双手抱着头蹲在阳子身旁。 气氛非常凝重,一时之间还以为加菜子已经过世。 恰好须崎——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穿着染血的白衣从处理室出来。由于无法从阳子他们的反应判断出加菜子生死与否,木场便趋前向须崎询问。须崎似乎很疲倦,而且心情还很不好。他回答: ——血管的选择啊,真的是辛苦得不得了,不过幸好主动脉弓跟胸部动脉的接合状况不错,应该没问题了。 木场听不懂他说的意思,只听得出加菜子应该是有救。须崎以下颚指示后面,木场回过头,那时才第一次注意到帐篷的存在。 阳子在雨宫的保护下,坐在石井警部的隔壁。 脸色一片苍白,唯有眼睛周边些许红肿。比那时更憔悴了。 “木场,大前天晚上你回去后加菜子又动过一次大手术。原本这种会面是要尽可能避免才对,念在阳子小姐向所长千拜托万拜托才答应让你们见面,麻烦你们可要尽量长话短说哪。” 石井警部快速地说。 木场掀起帐篷,轻轻地推着依然抱着肩膀不住发抖的赖子。指尖碰到了赖子肩膀时,紧张的感觉仿佛触电般传来,建筑物的细微震动与赖子的身体同调。原来如此,木场似乎能理解为何这女孩在这栋建筑物中反能维持真实感的理由了。接着自己也探头进去,而福本也跟着走到木场面前,弯下腰,探头守望内部的情形。 加菜子在里面。 全身插满无数的管子。 似乎又变小了点。 只靠点滴过活,变瘦也是理所当然。 见到从白色毯子下伸出的上了石膏的双脚,内心一阵刺痛。 仿佛窥视着蚕茧内部一般,帐篷里像是个异世界。在这异世界里也同样设置了各式各样的小箱子。 今天加菜子没戴上氧气罩,秀丽的容貌没有一丝伤痕。加菜子缓缓地将头转向木场众人的方向。或许是跟不上脖子转动的速度,眼神稍慢了一会儿才捕捉到大家的身影。那是一双仿佛会把人吸入般的深邃大眼。 同时,她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与阳子一模一样,少了多余的部分,加菜子可说是个更纯粹的美女。啊,该说是美少女才对。 床上的美少女以几乎感觉不到的速度缓慢地移动视线,赖子进入视野之中。 嘴角扬起,她笑了。 “拉。” 嘴形看来似乎想发这个音。但没声音传出来。 木场想,应该是想说“赖子”吧。 “加菜子——加菜子!” 赖子挤出带着强烈金属质感的声音。 “加菜子!” “再继续下去会造成病人负担,到此为止吧。” 木场背后响起石井警部的声音。 警部像是要扒开木场跟福本般将他们拉开帐篷,抓住正想更靠近一步的赖子,“好了小妹妹,我还得向你问话呢。” 说出这句与现场气氛最不相称。最糟糕的台词后,随即将她带到外面。 但石井自己却有好一会儿维持着向后看的不自然姿势——一直凝视着加菜子。 警部回过头来——脸上表情充满了讶异。 木场见状火了起来,说:“怎么了警部,你该不会目前为止一次都没看过要保护的人吧?” “不,怎么可能——只是,我看她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 “什么,加菜子说了什么吗?” 阳子问,她额头上满满是汗,看来身体状况真的很糟。 “不知道,我没听清楚。” 石井警部做出很愚蠢的回答。 听见机械声,深沉地,宁静地,由地底传上来。 电梯的门打开。 最后的主角搭着升降舞台(将地板的一部分分隔,其下方设有装置使其能自由升降,演员或道具、场景等可由此登场以增添效果的一种舞台装置。)出场了。 美马坂幸四郎—— 精悍的表情、严厉的眼神、紧闭的嘴角、宽广而聪明的额头,其容貌仿佛就像理性的集合体一般。年事虽高,一头后梳的直发却仍乌黑有光泽。穿着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衣的科学家。 年纪大约是五十过半。 须崎跟在身旁。 须崎手上抱着箱子。 是个宽三十公分,高四十五公分,长约有二十几公分的金属箱子。 大概是新的机器。 “看诊时间到了——” 须崎以百无聊赖的声音宣告。 美马坂无视木场与石井警部他们,笔直地走向帐篷入口,须崎从那附近的墓碑上拔起几根电线与管子,接在自己带来的箱子上,跟着抱起箱子拖着管线,进入帐篷。 美马坂站在入口前,似乎打算等待须崎先在里面准备就绪。 突然,慌张地传出咔咔嚓嚓的声音。 又发出咚、嗙的巨响,紧接着转变成惊叫。 “呀啊啊啊!” 须崎的声音。 “须崎,怎么了!” 美马坂问完,卷起帐篷。 “这是怎么一回事!在干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美马坂回头瞪着石井。 石井连忙跌跌撞撞地起身。 “怎、怎么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美马坂以宏亮的声音大声怒吼,用力地拉下帐篷,天花板上传出劈里啪啦的断裂声,半透明的薄膜一半被扯到地板上,内部的异世界呈现在众人面前。 须崎吓软了腿。 看到好几个小箱子,分不清哪个才是须崎刚刚带来的。 有张床。 床上有条堆成一团的毯子,同时, 除此之外,床上 什么也没有, 柚木加菜子,在众人环视下,忽然地,真的是忽然地消失了。 加菜子她—— 加菜子她升天了。 没错,果然如此,跟我想的一样。 赖子心想。 加菜子笑了,她了解我的想法。 我—— 我的未来,终于得救了。 (前半部略) 需要那个女孩。 回到旅馆。难以入眠。用棉被把自己抱在房间中央来度过漫漫长夜。 种种思绪来去脑海之间。 父亲的事,母亲的事,以及祖母的事。过去的回忆毫无窒碍连绵不断地一一想起,引人进入心急、焦躁与不安之中。 (中略) 想回自己的房间,在这栋充满空隙的房子里无法成眠。 仿佛要被空隙所压碎,夜晚在空隙中膨胀,夜晚伸出魔手,夜晚从鼻子入侵。 脑袋在压迫下变得愚蠢。 只能浅睡,做了个梦。 满月月光的照耀下,挖掘着祖母的坟墓。 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苔藓、微生物尸体的有机臭味传来,快醉了。指甲里塞满泥土,这种感觉倒是颇舒服。不久见到冠盖。挖开盖子,拉出祖母的尸体。 祖母已开始腐化,零零落落的身体好难抱起。 用力一拉,胸骨断裂,腐烂了。这倒好,真是太刚好了。 先把上半身放到地上,挖出整个棺桶。 拆下外箍,将之分解。一片片木板仔细地捆好。 再把洞埋起来,拿出准备好的箱子将祖母塞入。 当然,塞不进去。 这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塞不下,把祖母分解就行。 从骨盘拆下脚部,扭转方向,与方才木板相同,用绳索捆起。手臂也如法炮制从肩膀拆下。因为尸体腐烂了,分解变得很简单,就像拧下蟋蟀脚一样简单。 手臂也漂亮地取下来了。 手臂也以绳索捆好,总算能塞入箱子里。经过分解能不留空隙地塞入。用力填满,剩余的空间以散落一地的五脏六腑填满。 箱子里,祖母紧密地充满着。 总算能安心了。再也没有讨厌的东西能入侵的空隙了。埋葬本该如此。 祖母安心地张开眼。 “啊。”地发出一声。 关上箱子前,天亮了。 原来如此,事情居然这么简单。那个箱子里的女孩肯定也是这般创造出来的。 这个梦,一定是神明的启示。 就算继续找下去也没人能保证找到的那个女孩。休假只剩三天。 那么就靠自己亲手创造吧。 得先准备好箱子才行。 (下期持续) 那天,我醒来时已过中午。 感到轻微头痛,倦怠感布满全身各个角落,前天的宿醉仍残留体内。 前天,稀谭舍文艺部的寺内前来我家。自短篇集在莫名其妙中决定发行的那天起已过了将近二十天了,这段时间内我也曾参加过几次商讨细节的宴席,不过寺内亲自上门访问倒是头一遭。 当初,我完全没打算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任何添笔润饰或修正,所以对于短篇集的出版事宜一直都是采取悉听尊便的不负责任态度来应付。 因为我觉得文章——不,不只文章,我认为一切作品都像是排泄物。 如同摄取食物般,那就像是我个人在吸收摄取名为人生的养分后,生下来的残渣——对我而言我的作品顶多就是这类东西罢了。所以我认为去加工、修改排泄出来的残渣是非常无意义的。 所以我讨厌添笔。 某次在与稀谭舍商讨时,我吐露出上述心声,寺内说:“老师,拧这么说的意思不就认为读者们欣赏的是您的排泄物,更进一步地说、评论家之类的人士便是对着您这些、这种脏东西品头论足地发表高调了?您毫无顾及地放言实在令人感到痛快至极,可是嘛……该怎么说……” 寺内话尾说得含糊不清,不停苦笑。我没办法,只好勉强辩解说:“哎呀,我也很感谢那些为我评论的书评家们啊。对、对了,这就跟给医生检查排便来诊断健康状况的情形一样。评论家们看了我的作品之后,对我提出缺乏营养、有血便、有寄生虫之类的警告,我则根据这些警告,连忙正襟而听,改正每天的生活态度。” 寺内听了更是苦笑地说:“那么我们这些读者不就是对老师不健康的排泄物感动不已了?这样形容起来可真妙。” 我听到他这句话才总算惭愧地真正体认到我现在的立场。 我不只是撰写作品而已,我已经将之发表出去了,若只是撰写,不管要当作排泄物还是脏污皆无妨,但问题是我已经将这些作品贩卖出去了,而且是卖给与自己非亲非故的陌生大众。 我已经不单单只是个专事表现的人,而是所谓的卖文者。如果刚刚的发言是真实的,那我便是对不特定多数的他人——读者泼洒我的屎尿,并靠泼洒这些屎尿换来的些许金钱养家糊口。 我不由得脸红起来,赶紧收回方才不当的发言,并告知寺内我愿意改正预定收录的那几篇作品。寺内没能看出我的内心转变,满脸讶异地答应了。 我想来很不擅长向人传达这类细腻的想法。 寺内先给了我十天期限,前天就是第十天。 虽说原本没打算修改,结果一重看,不只发现有错字,还有漏字,改个小地方整体的印象也会随之变化,最后我还是仔仔细细地修正了好几个部分。 重读自己的作品,这十天来的工作仿佛是在反刍自己的过去般,令人阴郁不已。 我的文风本来就十分阴郁,就算是自己写的,反复阅读下来会让精神状态变得阴沉自然是不言而喻。进行修改原本是想对自己作品多尽一点责任,但重读对我来说却几乎成了一种痛苦。 所以我决心彻底以工匠精神来面对。 或许是这个决心有了成果——因此没引发忧郁症的老毛病,平安无事地完成工作。 来访的寺内收下修改过的稿子,问我:“真的这样就好吗?这是老师的作品,请尽管修改至您满意为止,不必在意时间问题。虽说公司有自己的考量,无法无时限地等下去,但如果重视出版速度更胜于作品本身反而是种本末倒置,所以——” 多半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寺内特别费心着想。 但对我来说,若不给个期限恐怕会拖拖拉拉一直改下去;另一方面也觉得要是这工作继续持续下去,恐怕忧郁症就真的会复发了,所以我先向寺内的体贴道谢,说:“这样就好。” 杂志与单行本的排版方式不同,反正将来肯定也还会校正好几次,没必要着急。可是,在看到寺内将稿子收入皮包时,内心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不安,近乎后悔的不舍之类之情在心中回荡,久久不去。 接着,我难得地在家中开了一桌酒席。 听小泉女士说寺内爱好杯中物,所以细心的妻子特别设宴款待。 寺内一开始说着不行、这样不好、我会挨骂——之类的话,非常饥饿其地婉拒了,但接下来,明明我们也很积极地劝酒,他却单杯说“那么,一杯就好”,一饮而尽,结果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喝光的,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喝酒,或许是想抹消单行本出版的不安心情,也或许是心情真的很好,连喜欢酌酒但不怎么能喝的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节制,所以才会严重宿醉,都第三天了还得忍受头痛。 但这种倦怠感也很令人舒服。 啊,夏天也快结束了——我躺在床铺中想着,虽然夏天在日历上早就结束了,但在我心中仍持续着,或许多少也受到与这几天的称作残暑的炎热气候影响,但在我心中夏天仍持续的最主要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至今依然无法摆脱那个杂司谷事件的影响吧。 对我而言,今年的夏天就等同于那个悲伤的事件。 但是没想到在反复推敲写下以该事件为题材的《目眩》期间,我心中或许也随之产生了一种近似结论的心情。 事件已随着夏天结束了。 一向及此便觉得有点寂寥。 但不论我是否愿意,季节依旧流转,秋天已经到来。 唉,今天非去一趟京极堂不可了—— 我想。 自那个事件结束之后到现在,我还没去过京极堂。与京极堂本人也只有在接受警察侦讯时碰过一次。虽然也曾讲过几通电话,但总提不起劲前往,空白的时间也接近两个月了,或许这股想去拜访京极堂的心情,正表示着在我心中已经做出结论了吧。 我想去找京极堂商量事情。 想问他关于顺序的问题。 我正苦恼着单行本收录短篇的顺序该如何处理才好。 目前暂定以发表的顺序来收录,这是寺内等编辑部成员的提议,我对这个提议基本上没什么异议,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就连是哪儿不对劲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不是借口,我绝非想推脱责任,只是想参考怪脾气朋友的意见来决定自己作品的类序。 我在想,京极堂的话,肯定能对我究竟是感到哪里不对劲提出一套说明吧。就算不够明确,也一定能说出一些道理来吧。 不管他的解释是否就是真相——至少能给我一个既合理又明确的完整说明,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我昨天终究没去成。并非身体状况真的很糟,而是怠惰已渗透全身所致。毕竟这十天来一直足不出户。不过今天一定要出门了,要去京极堂—— 虽然下定决心要出门——我却怎样也离不开床铺。伸手拖了烟灰缸过来,决定先抽根烟再说。可惜虽有烟灰缸,香烟却不在伸手能及的范围内,于是我又轻易地放弃抽烟,把脸埋在枕头之中。枕头上柔软又温暖的凹陷仿佛贪眠的具体化身般,再次毫不留情地诱我入睡。 我做梦了。 见到巨大的黑箱。箱子之中另有箱子,在其之中又是另一个箱子,仿佛俄罗斯的小芥子木偶(常译作俄罗斯套娃。为俄罗斯名产,一种形似不倒翁的木制玩偶。内部中空,类似多层皮的洋葱般由大至小一个套着一个。)箱子的数目无穷无尽,最后的箱子是最初的箱子。这是克莱因瓶(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二次元曲面,没有边隙与里外之分。)吗?还是莫比乌斯带(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只有一个面与一个边界的边带,没有表里之分。)?抑或是自噬自生蛇(古代埃及、希腊等文明中可见的一种象征,造型为蛇衔着自己的尾巴,代表不断循环再生之意。)—— 整个世界只有箱子,箱中有世界,仿佛所谓的壶中天。不,该叫做箱中天才对。 一名男子站立于箱前,他头上套了一个箱子,是箱男。 箱男脚下散落着女性的手臂或腿部,他浑身是血。 没脸的女人在他身后的箱子里望着我。 非常令人讨厌的感觉。 “老师,老师在家吗?” 有声音。 “还在睡觉吗?” 似乎有人来访。看来妻子在我睡觉的时候出门了。这么说来这几天她好像说过要跟京极堂夫人一同去看电影《乱世佳人》,原来是今天。 看了时钟,离刚刚放弃抽烟的时候还不到一分钟。看来妻子应该更早以前就出门了。这么说来,刚刚的梦原来只是一瞬间的白日梦。 ——是什么梦? 大概是有关于上个月底,刚被告知我的短篇集企划案的那一天,所经历的那个奇妙事件的梦吧。梦中情景与那个体验之间也有部分相呼应。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做这种梦?明明在近来的忙碌下,我都快忘记这事件的发生了。 “您不在家吗?关口老师。” 访问者的呼唤冷酷无情地持续着。 我带着满腔不舍离开床铺走向玄关。 睡梦中汗湿一身的身体被冷冽的空气所包覆。我失去了床铺的强力保护,像只搬家途中的寄居蟹般软呼呼的,很没用。 玄关似乎没上锁,来客已经站在玄关的水泥地板上等候没用主人的到来。 “啊,您刚刚在睡觉哦,是不是把您吵起来了?” 来客原来是鸟口。我了解刚刚为何会唐突地做了那个梦了,肯定是听到鸟口声音产生联想。当时同行鸟口的来访刺激了我的记忆,才会一瞬间诱发了那段令人不愉快的影像。 “鸟口,你找我干嘛?我没睡着,只是躺着而已。” “老师,您说谎也没用哦。看您眼睛红肿,分明就是宿醉的脸。一看就知道是睡到刚刚才起来。” 他还是老样子,爱搞笑装迷糊。 “不管我是睡了还是没睡都无关紧要吧。你找我干嘛?” 鸟口露出大胆的笑容,说:“又发现了喔,分尸案的尸体。” 我莫名地觉得不快。因为,听到这件事令我变得难以分辨刚才的梦是过去发生事件的重新构成,还是未来即将发生事件的预知梦。 “你别一有尸体被发现就来我家,我可不是专门撰写分尸案的作家哩。” “您说什么啊,我为了这件事来这里令天也才第二次而已耶。而且尸体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新发现耶,您可别说您不知道啊。真是的,老师总是爱把事情说成对自己有利,真伤脑筋。” 开端于八月二十九日的那个相模湖的分尸杀人事件,案情发展一天比一天更超乎常理。分尸杀人演变成连续分尸杀人,现在被称作武 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我只知道这么多,更详细的部分就不清楚了。 “怎么了?鸟口老弟,我不像你那么清楚啊。身体总算找到了?还是首级找到?如果像你说的每三天就发现一部分尸体那应该也齐全了吧。死者身分查出来了?” “问题是都只有脚跟手而已啊。目前为止已经发现四只右手、三只左手,右脚有三只左脚两只,昨天发现的是左右脚,没这种长得跟章鱼一样的人啦,所以至少死了四个了哦。” 身体与头部尚未发现,无法判别被害者身份,搜查陷入瓶颈——记得曾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消息,那时报导中提到被害者目前发现三人。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还发现了其他尸体的部分。总之这事件是近年少见的离奇犯罪。五月发生荒川分尸案,八月初还有千滨村事件,今年可说是分尸杀人案的丰年,但是这些事件在武藏野事件面前全都相形失色。 “那你来找我有何贵干?我可不想再碰到上次那种情况。” “这个嘛,上次的确很惨,真是一场灾难。” 什么灾难,也不想想全都是他自己害的。 “敦子小姐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哦。听说那栋建筑好像是叫什么什么研究所的,但关于那个戒备体制是怎么一回事则完全查不出来,上头似乎下令严禁秘密外泄。” “你——去查那个箱子了?” “不,是敦子小姐查的。” “敦子小姐查的……也就是说你后来还有跟小敦见面了?” “别胡乱猜想哦,只是工作上的情报交换嘛。您也知道,我们都一样是编辑嘛。” “什么叫都一样啊,分明就是天壤之别。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要是小敦她哥知道她身边跟了条怪虫可不得了,连我都会遭殃。那女孩的老哥可是可怕得很。” 京极堂要是知道了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不过鸟口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完全被他平时装迷糊的个性与好好先生性格给骗了,从他的口吻听来,肯定已经与中禅寺敦子不知碰过多少次面了。 “这样啊,我有听说。敦子小姐的哥哥真的那么恐怖吗?是个肌肉结实、高耸入云的巨汉吗?” 我不由得爆笑起来。 “哈哈哈,京极堂跟什么肌什么肉的毫不相关,别说是巨汉,他简直就像块枯木。” “那,这种没肌没肉、像木耳一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吗?我不懂耶。” 我选择了京极堂最爱用的,那种尽可能夸大又无聊至极的形容方式来形容他。 “关于这个嘛,鸟口,假设你现在站在隧道正中间,出口有两边。前门是怒火攻心,摆好架势蓄势待发的厉锦(昭和二十年代著名的相扑力士,第四十四代横纲。)后门则是一脸怨念深厚的芥川龙之介(西元一八九二~一九二七年,日本小说家。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为日本近代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幽灵朦胧不明地飘荡着,你会选择往哪边走?” “嗯嗯,厉锦还活着吧?那我当然选厉锦那边,并且五体投地,全心全意地求他原谅。跟幽灵作对太可怕了。” “对吧,她哥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鸟口发出一声“唔嘿”紧闭起嘴巴。 “话又说回来,我到现在还搞不懂,到底你来要做什么?先说好,我可不想再碰跟分尸案有关的事了。” “这样啊,不用担心啦。分尸案现在闹得很大,我们已经不可能拿来当独家报导了,因为现在不管哪家杂志都在讲这个。所以我已经改换目标,跑去调查那个三鹰的御筥神了。结果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是偷偷潜进他们那里调查的,发现对方可真是棘手。” “棘手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想什么都会被猜到哦,虽然我觉得应该还是诈骗啦。不过我被发现是混进去调查的,一下子就被赶出来了。” “废话,那是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可疑吧。那你说很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看来老师您也很感兴趣了嘛,不过我可不能跟您讲,除非你愿意先答应愿意帮忙。” “搞什么,真是讨厌的家伙。别想用这招吊我胃口,我不会中中计的,而且我也要出门了。” 鸟口眉毛歪成八字形,说:“老师,你最近对我好冷淡哦。”接着说,“说真的,那个御筥神绝对是诈骗,我采访过的信徒们有八成都遇到悲惨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我原本是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才只身潜入,可是他们的狐狸尾巴一点也没露出来。我拿宗教这种东西一点也没辄,所以才想来请老师赐给我一点宝贵意见。” “哦,没想到你们可说是糟粕杂志标准模范的《犯罪实录》也会有这么社会派的企划案啊。专趁人之危的恶毒宗教的确不该放任不管——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你竟会只为这么点理由就行动哪。” “被您看穿了,可是——再说下去就太深入了,暂时不能多说。如何?您愿意帮忙吗?帮忙我揭穿御筥神。” 看来是条大新闻。 “嗯嗯,不过这类问题有个人比我更适任,而且我刚好也要去他那里。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跟着去。不过是哪位先生啊?是对宗教很熟悉的大学教授吗?还是帮人算命的?” “呵呵呵,是芥川龙之介的幽灵那儿啊。” 鸟口再度发出“唔嘿”的惨叫声。 徒步到京极堂大约三十分钟路程。 这一带整体地势有点倾斜,山坡很多。 登上夹在巨大墓地的狭窄坡道后,京极堂就到了。这块山坡叫做晕眩坡。由于坡道的起伏高高低低,爬到七分之处平衡感会有异状而产生晕眩,固有此名。 车子开不上晕眩坡,因此鸟口把那辆破车停在我家一起走去。肩膀上的行李似乎很重,我觉得很奇怪,为何不干脆放在车子上?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店主是个神主,也是个阴阳师。 店门没关,挂着一张主人亲笔书写,不知该说神妙还是拙劣的木牌,上头写着“本日休息”。 我们绕到主屋的玄关。 拉开拉门,恰好碰上京极堂夫人正在排鞋子。 “哎呀,关口先生。” “嗨,好久不见。” 夫人——中禅寺千鹤子抬起头来亲切地对我们微笑。白皙的肤色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看起来颇有西洋美人之姿。 但,既然她现在人在这里,那我妻又是到哪儿去了? “千鹤姐,你今天没跟雪绘一起出门啊?记得说要去看乱世——” “啊,你说电影嘛。那个预售大排长龙,没买到票呢。我记得雪绘好象说今天要去购物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 多么少根筋的丈夫啊。千鹤子望着鸟口,似乎觉得很奇妙。 “对了,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算是我认识的,编辑。” “敝姓鸟口,经常受到、呃、敦子小姐的照顾。”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也请您多多指教——哎呀哎呀,怎么站在门口就讲了起来了,来来,先上来吧。” 千鹤子露出爽朗的笑容引领我们入内。 “千鹤姐,今天书店好像休息,京极堂不在吗?” “嗯,不过客厅里倒是有尊摆臭脸的地藏石像。” “客厅?” 虽然京极堂怎么看都无心做生意,但也很少没理由就休息,可是他休息时大多会闷在书房里。 “哎呀,因为伊左间先生来访,一直待到刚刚才离开的关系。” “伊左间屋的伊左间?真难得。” “听他说好像要去旅行。” 伊左间屋——伊左间一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町间开了一家叫做“伊左间屋”的钓鱼场,是个很独特的人。跟京极堂一样,商店名称直接变成了外号。他这个人像是鱿鱼丝一样越嚼越有味。可惜到町田的交通不方便,没什么机会与他相见。 檐廊面向庭院,庭院整理得很干净。不知是夫人整理的,主人整理的,还是请了专门的师傅来整理,总之我从没见过这对夫妇在整理庭院的模样。 “刚刚那位女士是敦子小姐的姐姐嘛,长得好像哦。” 鸟口说话像女人一样扭捏起来。 “很遗憾的,你的猜想大大错误。跟敦子有血缘关系的是那个家伙,你看。” 我用眼神向鸟口示意。 一如往常,檐廊上睡着一直彻底欠缺警戒心的猫。纸门敞开的客厅上坐着一个穿着夏季和服的芥川幽灵。 白天出现的幽灵还是老样子,带着仿佛亲戚全都死光的臭脸读着古书。 在我们踏进客厅前,幽灵头也不抬地发出声音。 “嗨,关口,好久不见了,可是久归久也该有个限度;要来时几乎每天都来,而不来时却又整整两个月不来,能不能拜托你别把我拖进你那种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人生态度里?” 别说抬头看我们,他的视线甚至未从书上移开。 “唉,会那么忙我也很意外啊。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找你商量。另外,这位是——” “——《月刊犯罪实录》的鸟口守彦是吧。” “咦?” 鸟口不仅来不及被介绍,也失去打招呼的机会。 “怎么,你们两个别老师站着,找个位置坐下如何?看,连坐垫都帮你们准备好了。” 京极堂总算抬起头来,微微笑了。 我与鸟口的心情像是被狸猫作弄了一般,依言乖乖坐下。 “请问。”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跟这位关口先生是学生时代至今的朋友——不,应该说,算是彼此相识而已。” 故意订正是想表示,他跟这种家伙算不上朋友,而所谓的这种家伙指的当然就是我。说明白点,他就是故意要瞧不起我。今天的说法还算多少有点收敛,京极堂平时一向毫不讳言跟我不算朋友的。 但这一连串的先发制人实在干得很漂亮。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先被拖入对方的步调之中了。 可是京极堂为何能断定我带来的这位青年就是鸟口?我本想开口询问此事,却被按捺不住的鸟口抢先。 “这样啊,我们今天——” 但他的发言没受到允许。 “对了鸟口,武藏野分尸杀人事件多半是不可能快速解决的,所以我想是赶不上下一期的截稿日了。虽说我也不敢肯定贵出版社的《实录犯罪》是否有心在下个月出版下一期。” “啊?” 完了,已经深陷于京极堂的步调之中了。 京极堂还是一样维持着他那张臭脸,但老交情的我多少看得出他心情逐渐变好。但这是我才看得出来,对于初次见面的鸟口而言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当然满脸疑惑了。 “所以说鸟口,你拖着坐在那里的三流文士到处跑也是没用的。况且你们总编——叫做妹尾——是嘛,就他而言既然无法抢得独家消息,同时刊载现在进行式的事件也违反了贵杂志的编辑方针的话,应该对分尸杀人事件的采访没有什么兴趣才对。” 鸟口嘴巴微张,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主人,似乎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另外——这算是我个人的苦口婆心,为了你们自身安全,最好别去调查你们误闯的那栋神秘建筑,别涉入太深比较好。” 京极堂以明晰的语调说完后,合起方才阅读的古书。我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听话,便代替鸟口插嘴说:“你老是爱自说自话的说一大串,我们来到这里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咧,况且我也没还没跟你介绍他就是鸟口吧?” “难道不是?” “不,是没错,可是……” “怎、怎么知道的啊?” 鸟口微张的嘴巴似乎不是说不出话来,而是想讲的话被先挡住,正等候着时机说出口。难怪他的嘴形一直维持在“怎么知道的”的“怎”字。 既然开头的部分已经讲出口,鸟口像是河水溃堤般排除阻塞住的话语。 “没错,我就是《实录犯罪》的鸟口,同时也因为我想在下一期刊载分尸杀人事件的独家报导,消极的妹尾每天都在劝诫我。然后由于报导还不齐全,下期也真的考虑暂缓出刊。可是为什么初次见面就能知道这么多事?不,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不小心误闯那栋长得像箱子的建筑物的事情——” 鸟口暂停发言,斜眼看我,大概是在向我是否跟京极堂提过这件事。我快速左右摇头否定。 “我可没说啊。我跟京极堂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误闯箱馆那一天的很久以前。” “那么为什么这位——中禅寺先生会知道这件事情?难道这位先生也学过什么心灵术?” 京极堂举手制止鸟口的质问,神色严肃地说:“鸟口,我还知道气压种种关于你的事哪。” 说完,他锐利的眼神凝视着青年的眉间,“例如说,嗯,你年幼时应该——经常在神社境内游玩,境内有一座、两座,不对,有四座祭神小屋。然后——有棵大树,是杉树。附近插了好几根旗帜。” 鸟口垂下肩膀,嘴巴再次张开。 这次就是完全所谓的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喂,鸟口,你怎么了?京极堂不会真的全都说中了吧?” “不,真的说中了,完完全全命中,太、太令人佩服了。” “真的说中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每次来拜访这里常会被他唬到,但这次真的怎么看都是心灵术。难道跟我没来访的这两个月,我的朋友学会了什么神奇的法术? “喂!京极堂!你太过分了!快点揭晓谜底吧,别跟我说暂时没见面,你真的跑去学你以前讨厌到极点的心灵术了哦?” 听我说这句话,京极堂总算望向我,扬起单边眉毛,表情显得很得意。 “不,这就是心灵术啊。” 京极堂不怀好心地说,点燃从怀中取出的香烟。 “心灵——你不是最讨厌什么心灵什么超常的玩意吗?难道说你在没跟我见面的这段期间连宗旨都改了?就算你骤然断言这就是心灵术,我也无法接受啊。”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京极堂呼了口烟,接着说:“——我这几十年来贯彻始终,从未改变过我的论点。对于一般人以为的所谓心灵术与过去无异地——不,甚至比过去更加觉得可笑,但是那,否定某事物与是否知道该事物的机制是不一样的;同时,喜不喜欢跟办不办得到到也是另当别论。” “你的话还是一样难以理解。今天现场有个初学者鸟口在,能不能说得更好懂一点啊?” 京极堂抚摸着下巴,带点不耐地回答:“嗯嗯——譬如说,有个人讨厌用剪刀剪纸,他是个剪刀否定论者,所以他多半是不会使用剪刀,但这并不表示他不知道剪刀为什么能剪纸的道理。相反地,恐怕就是很清楚才不想使用的吧……这个比喻似乎没什么一般性。对了,武器——许多人认为不该拥有及使用手枪,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不使用手枪。我的意思就是如此。” “这点我懂,但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能像个算命的一样准确说中鸟口的身份与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鸟口,你的却是跟这个人初次见面,且他说的也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嘛?” 鸟口难得显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说:“是的,小时候的事情忘光了,不过都是真的,我真的在神社里玩耍过。” “既然如此,京极堂,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吧?你为什么能知道连熟人的我都不知道的,不,甚至连这个青年本身都不记得的过去?快让我们了解你的把戏的幕后真相嘛,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啊!” 京极堂微笑,呼地吐出香烟的烟雾,接着说:“这世上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哪,关口。” “不,这次我可不让你瞒混过关了,你每次都用这招来欺骗我。” “谁欺骗你来着了,别破坏我的名声。” “那就快给我交代清楚,这把戏到底是怎么玩的。” 既然是京极堂,肯定不会说出什么灵视什么读心术之类的话来。所以一定有什么玄机。 “既然没把戏也没玄机,我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了解。” “什么?” 早就知道了?什么意思? “京极堂,你说很早就知道了,可是这不可能啊。鸟口来我家是偶然,而我临时起意带他来这里也是偶然。况且决定作这些事情也仅是在三四十分钟前,你不可能知道啊。” “为何如此断定?不管你们作这些决定是在三十分钟前还是十分钟前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是在五分钟前知道的。” “五分钟前?” “没错,你们来这里时,我刚好去了一趟厕所,所以人在玄关附近。你不是向千鹤子介绍鸟口吗?所以我自然知道与关口巽一郎一起来访的青年是鸟口守彦,我都亲耳听到了嘛。” “什么嘛!这根本是诈欺!” “谁跟你诈欺了。我既没偷听也没先溜回客厅等候,是你们自己来得晚点罢了。” 我们的确是站在门口多听了两句。 但鸟口似乎一点也无法释怀,接着又向京极堂质问:“可是,中禅寺先生也说中我的身份与工作上的事情了,还不知如此——” “哼哼哼,关口,千鹤子在你跟她介绍鸟口时说了什么?”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 有听说过,夫人这么说了。 “啊,所以说你们从小敦那里听说过鸟口的事情了嘛!” “正是,敦子那家伙昨天来这里一趟,频频称赞鸟口是个懂幽默、令人愉快的青年。所以我事先知道了鸟口的工作地点、工作内容、人品人格——等等的基础知识。这些以外,鸟口,你也曾跟敦子抱怨过妹尾先生对分尸杀人事件没什么兴趣是吧?” “这么说来,的确曾抱怨过好多次耶,原来如此,那么那栋箱馆的事也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吗?” 京极堂在听到鸟口提到箱子的瞬间,立刻皱起眉头,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嗯,正是如此,但是——鸟口,奉劝你真的别去深入探究这件事。关口,你也一样。” 京极堂瞪着我说。 看来他肯定多少知道那栋建筑区的内幕。 可是现场的气氛令人难以开口询问,反正这名男子只要是不想说的事情,在怎么问也不会泄露半点消息,我便乖乖地点头了。 且比起这些问题——现在想问的另有其事。 “等等——京极堂,你刚刚的话里有一点还是无法说明。鸟口说他不记得在神社游玩过的事情,因此不可能是敦子对你说的,但你不只能说出祭神小屋的数量,还知道杉树跟旗帜。鸟口,这些都说对了吧?” “这个嘛,小屋的确是有四间——村子入口处有棵巨大的杉树,然后也真的插了一些旗帜。” “京极堂,你也说明一下这点吧,难道这些也是早就知道了?” 京极堂又再次搔起下巴。 “关口,‘知道’跟‘了解’是不同的。这边我知道的事实在是鸟口的故乡总是若侠(日本旧行政区名,位于京都府北方,今日福井县南部。)远敷郡,而且是纳田终。这部分是从敦子那里听来的。” “我的确跟敦子小姐聊过故乡的事情,因为听敦子小姐提到她小时候也住在关西。” “我没听过纳田终这地方,很有名吗?” “我不知道有不有名,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山村而已——中禅寺先生听过吗?” “去是没去过,不过跟关口不同的是,我多少拥有关于纳田终的知识。” “有知识就能说出刚刚那些?别跟我说你连全日本的各市町村落的神社有几间都知道。” 京极堂这家伙不见得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只不过纳田终比较特别。纳田终属名田庄村,名田庄是土御门家的封地。而土御门则是继承了安倍晴明血统的家系。应仁之乱(日本西元一四六七年~一四七七年间发生的内乱,影响扩及全国,并成为引发战国时代之开端)时,土御门家把晴明的分灵迁至此祭祀。以后这里的神社便受到历代的天皇保护,并受封为天社宫。我们家的神社在正统性上虽然颇可疑,但好歹也算是祭祀安倍晴明的神社,所以说并非全然没有关系。” 京极堂的另一身份是神主,神社就设在附近的森林中,名称为武藏晴明社。 “总之,这些知识组合起来引导出的结论便是先前所说的内容。这是我了解的事情。名田庄位于山中,刚才鸟口本人也说偏僻,自然不会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有的是神社——贵船、加茂、善积川上、以及天社四大支派,因此我推理——鸟口在这种地方长大,自然曾在神社玩耍过,且他外表看起来不像是完全不玩耍的病弱小孩,当然,这算是大胆猜测,搞不好他实际上并不爱玩,也可能专在山林里玩耍。不过在观察他的表情后,我敢断定我说中了。治愈杉树与旗帜则是从文献上得来的知识。” 听完说明便不觉有任何不可思议的。鸟口也总算合起了嘴,反复说着“原来如此,嗯嗯,这样啊,原来如此啊”似乎深感佩服。 “话又说回来京极堂,讲白了确实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这种恶作剧?对初次见面的人太失礼了吧,害我也没能好好帮她介绍一下。” 京极堂又取出另一根香烟放入嘴里,说:“让关口大师介绍反而会产生误会吧,况且你们不正是为这类的事而来?” 鸟口闻言,立刻大喊:“啊啊,那时,也是像现在这样!” 思考速度较慢的我在理解事情之前,鸟口已经先盘起胳膊深思起来了。 “怎么了?什么事啊?鸟口!” 这次换成是我跟不上话题了。 “老师,您怎么还没想到啊,就是御筥神啊。没错吧?中禅寺先生。” 鸟口似手肘轻轻顶了我一下,京极堂总算显露出笑脸来。 “诶,昨天听敦子说鸟口要潜入什么可疑的祈祷师还是算命师的根据地采访,既然关口会特意带鸟口来我这儿,我猜九成九跟那方面有关,所以——” 我总算理解了。 京极堂的推测的却很准,我带鸟口来这里正是希望听听京极堂对于那方面的意见。 “你怎么不管做什么老是先入一步两步,等我们问了你再回答不是很好吗?” “但这比罗里八嗦地说明更好理解吧?” “话是没错啦——” 我找不到什么话好讲,情急之下拿了毫无关联的话来反击。 “你们兄妹平时看起来老是在吵架,没想到竟会互通情报,真是一对不能掉以轻心的兄妹。” “什么掉以轻心,我们兄妹啥时做了什么该被警戒的事了?” 京极堂一脸困扰地说。此时纸门悄悄打开,夫人端着盘子进来。夫人再次向我与鸟口打招呼,细心地将茶与软羊羹摆在我们面前,说:“哎呀,这个人又在说些无聊的话了吧?真拿他没办法。鸟口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这个人就是这么个怪人,但敦子跟他一点也不像,个性是很正常的。希望别被他吓到,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鸟口突然变得很畏缩,浑身僵直地说:“没、没这回事,也请您多多指教。” 据夫人所言,茶点的水羊羹是伊佐间屋送的,听说他明天要出发到山阴地方钓鱼。 夫人在的期间,鸟口全身像是被浆糊糊住了一般僵硬。当夫人说了声“各位请慢聊”,关上纸门离去之后,他才像是皮球泄了气般变得软趴趴的。这么说来这位青年第一次来拜访我家时,见到妻子在场也是全身硬邦邦的。既然鸟口回复原状,我也吃完羊羹,话题便又回到原题之上。 “京极堂,刚刚的诈骗算是真正的诈骗,那你的意思是其他的算命师之辈也全跟你一样是诈骗?” “别一直诈骗诈骗的说个不停哪,不过——诶,你说的没错。虽然这些分子当中确实有类似夏木津那种特异体质的人,但大体而言都是类似我刚刚的把戏。拆穿了是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若不说,你们恐怕会以为我真的用了什么法术吧?” 夏木津是我们的朋友,在神田开了家侦探事务所。他似乎具有一种能看到他人记忆的奇妙体质,京极堂所指的就是这个。 “我想会吧。要是你不说明真相,反而拿神佛出来解释,我们肯定会被你骗了。” “我可没骗人哪。我既没说谎,也没扭曲或隐瞒事实,只不过与普通情况在顺序上不相同罢了。” “这么说也是没错啦,可是你手法的前提是事先知道客人情报吧?我可不认为世上的巫乩卜占之辈能那么刚好事先知道客人情报啊。” “不、不见得。只不过有个前提,就是灵感与算命应该另当别论,虽说此两者在构造上一部分相同。另一点则是,一般人老把宗教跟超能力者之辈的视为同类对吧?这就是造成混乱的元凶。例如说,用批判超能力者的方法论来批判宗教是文不对题,反之亦然。但是敌人对这点也了如指掌,所以有时会故意将之混为一谈,趁着混乱混淆视听。这样一来就算知道他们有问题,但若不了解差异所在,想批判也无从批判起。” “哪里不一样啊?” 鸟口发问,不知不觉间他的表情显得很认真。 “思考整理一下便会发现要分辨其实很简单。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暂时先分作宗教家、灵媒、算命师、超能力者这几类。并列一看的确是很奇特的阵容。正确说来,这种分法在分类层级上是错误的,因为这些不是能并列而论的种类,不过暂时就先这么分吧。” “层级不同是什么意思?” “算命师是职业名称,灵媒、超能力者是用来表示个人的特异体质的名词。所以说具超能力的算命师是可能存在的,同时若他又属于某个宗教团体则又能称作宗教家。这与萝卜、红萝卜、南瓜及小黄瓜同属蔬菜类的情形是不同的。但是,就算有个信仰某宗教,具有超能力的算命师存在好了,当我们要针对某个事项来讨论时,这个人还是会被归属于四个当中的某一个范围之中。只要针对某事项来讨论的话,这样的区分便显得明确而不重复,故暂且采用这种分法即可。” “某事项是指?” “即他们被人批判时的最大理由,同时也是被人混同的最大原因,那就是‘奇迹’。为防止误解,我先定义一下,这里所说的奇迹是指‘通常被认为不可能发生的现象’。如此定义下,不管说法有多少种,我们仍可将他们全视为‘以展现奇迹作为活动一环的人士’。为了使论旨更加明确,现在我们的论点就限定于这个部分吧。当然,他们在这个以外各具有许多种的属性,只挑这点来讨论其实有些过分简化。但既然批判的对象多集中于此点,且这也是最容易产生混同混淆的部分,那么将这四种类在这点上的差异性明确化,对于避开针对其他部分的不正确批判并展开有效批判上亦非徒劳无功。另外,也不只限于批判,这对该如何去肯定这四类人亦有所帮助。” 京极堂打量着我们,似乎在看我们理解了多少。 “接着,奇迹其实也有许多种类。举个最简单的、四者均会实行的例子好了。就是刚刚我玩的把戏:得知并说出诸如未来之事、自己不知道的事实、第三者不知道的事项等这些正常情况下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洞悉秘密’。这四者都很擅长洞悉秘密。不管是读心术或灵视术或卜易,这些方法看似不同,就结果而言全都一样。简言之,这种奇迹就是专门知悉平常不可能得知之事。可是对于上门求助的人而言,这四者看来似乎都一样。若问什么部分不同,这四者在各自的目的上,以及对所展现奇迹的说明体系上其实是有所差异的。” 京极堂有时会摇身一变,成了个煽动家。这么无趣的话题却能吸引鸟口大半的兴趣。而我由于已经习惯,还不至于像鸟口那么严重——但脑中也快被和尚、算命师以及灵媒给占据了。 京极堂继续鼓动着辩舌。 “首先来讲宗教家的情况吧。这种人——真正的目的是信仰,以及为了扩展信仰的宣教。奇迹乃为此发生。亦即,奇迹是为了尽可能增加信徒而发生的。所以表面上应与营利目的的奇迹区隔开来。” “增加信徒难道不是为了营利目的吗?” 没有信徒的我对宗教存有偏见。 “对你这个没信仰的家伙大概很难理解吧。当然不是。” “是吗?增加信徒自然就能赚取更多点钱,而就是因为能赚钱所以才传教的,不是吗?” 京极堂眯起眼来看我,蔑视着我。 “你的问题会让论点变复杂,待会儿再说明。接着是宗教家对于奇迹的解释。必须考虑其所信仰的对象——绝对者、神之类的存在。此时,说明奇迹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以其所信仰的对象,例如说神——直接引起奇迹作为说明。这用在发生天灾地变之类的大事件时最有效。关于这项应该无需多做说明吧?另一种说明则是说其特别力量来自于真挚的信仰心或虔诚的修行。对于他人质问为何能洞悉‘秘密’时,宗教家只需回答这是神的启示便能说明。若是被问及为何能听见神的启示,也只需回答一切均是修行的成果,亦即从虔诚的信仰而来的即可。” “这样啊,也就是说继续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没错,因此不直接批判其信仰的对象本身或教义理论的话,也只是打泥仗罢了。” 确实,这类理论大多是鸡同鸭讲。 “那么——接下来讲讲灵媒吧。” 鸟口重新坐正。 “灵媒与宗教家有所不同?经常听到修行之后获得灵能之类的事咧。” 原以为会被反驳,京极堂却很率直地同意,看来我这次的质问虽不中亦不远矣。 “——如关口所言,若先切除修行者的宗教教义部分不谈,其与灵媒之间几乎没有差异。但是我仍认为这之间有一点区隔,那就是灵媒并不以信仰、传教之类为目的。例如说,有个透过修行获得灵能的宗教家好了,在与信仰、传教无关的部分发挥力量时——因为这不是宗教活动,所以此时应称呼他为灵媒才对。相反来说,有时灵媒也会获得系统化的教义而成为假性宗教对象。但这时灵媒自身的信仰与以灵媒为中心发生的假性宗教信徒的信仰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真难懂。” “会吗?” 京极堂皱起眉头。 “以灵媒为中心发生的假性宗教的信仰对象多半是灵媒本身。不管灵媒本人要信仰不动明王还是白蛇,信徒们崇敬的是灵媒本人。亦即,灵媒自己与信仰、传教等等的大义名分是毫无关系的。所以毫无信仰的灵媒也能成立。” “那灵媒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鸟口问。 “——跟信仰或传教都没关系吗?” “没错,大多是为了救济。” “那不就跟宗教相同了?信仰还不是也提倡救济?” 我一说完,京极堂立刻说:“你可真爱一一反驳哪。”接着说“宗教中的救济是不同的。宗教中,信徒要靠自己的信仰才能获得救济。所以宗教家的目的是传救,救济只是其结果。于此相比,灵媒则是发挥其特殊能力来拯救信徒,所以救济本身则成了目的。受拯救者付钱答谢出手搭救的灵媒,就像在付费享受特殊技能一样,之后是否有信仰并不重要。因此这可说是一种以救济为名义,活用特殊技能的行业。除了行奇迹不求报偿的人以外,这明显了说是以营利目的。” “那灵媒如何说明他们的奇迹呢?” “很简单,只需—说自己具有某神奇力量即可,至于力量怎么来的要怎么回答都没问题。不限定是修行或信仰的成果。可以说与生俱来的,甚至自己就是神也可。亦即,相对于宗教家是神的信仰者,灵媒本身在立场上是能与神互换的,也因此才会产生以灵煤本身为对象的信仰。” 鸟口以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点点头。 我也似乎有点懂了。 “那么——再来是算命师吧。占卜分成几个系统,如起源于中国的、发生于东方的,或者易经、占星术等等。种类之多,不胜枚举。但是只要学习该占术的理论,不管谁都能算命。不需修行或信仰,也不需天赋才能。跟成为律师、代书相同,只要用功就当得成。” 还有占卜学校呢——鸟口说。 “没错,这种情形的目的非常明确,算命师得摆摊赚钱,所以毫无疑问的是为了营利目的。至于发生奇迹的理由——虽说此时不叫做奇迹——也很明确,就是根据各自占卜理论而来的。不管是阴阳五行,还是十干十二支、四柱推命、黄道十二宫等等都行。若被人同及为何能洞悉秘密,只要将所学之事诸如木火土水金如何如何、太阳在牡羊座如何如何交代耠他听即可。占卜就是这种动西,不多也不少。若想批判,除了指摘出占术理论的矛盾殿外,别无他法。“可是京极堂,世上也有所谓的灵感占卜吧。” “那只是用宗教或灵媒的概念代替占卜理论罢了,会这么做多半是嫌用功学习占术很麻烦吧。总之挂着算命师的招牌,却在占卜之后说什么要祭拜租先或遇上孽缘之类的话根本是搞错领域。” 他讲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对我而言实在很不明确。我平时从没注意思考过区别,而且就算能明确区分开来,对我而言顶多也只是相当于菖蒲与燕子花的差异性.不具多大意义。只不过大概就是因为大家都像我一扬,以这种似懂非懂的态度去面对,所以这种家伙才会充斥于街头巷尾吧。 “最后是超能力者。这类人没有所谓的目的,也不是相田就能当的。他们多半会以科学当作说明体系,不国多半无法完全说明。毕竟若能完全说明,开头也就不会加个超字了。这单纯是一种能力。夏木津若要分类就属此类。” 鸟口不知道夏木津这个人,因此最后一句话应是对我而说的。 “我们无法去批判这种能力本身,因为那是体质问题。要批判只能批判他是如何运用这种能力的,以及是否谎称基于什么原理成立的。只不过在质疑这些之前必须先检查是否真的具有这种能力.亦即,能力本身是否是诈欺。但是,即使真的具有特异能力,也有许多超能力者误会其能力的来源,譬如自称自己是灵煤,或宣称透过修行开眼,或利用占卜来戏弄别人,所以经常会造成更多的混乱。好,鸟口,到这边应该没问题吧?” 鸟口突然被点名,缩起下巴,发出愚蠢的怪声。 “现在回到我刚刚的把戏,关口一直说那是诈欺嘛。” “的确是诈欺啊。” “刚刚就说了,如果我自称是灵媒,以不可思议的千里眼神通力得知鸟口的来访,那就是诈欺,因为我在说谎。或者,如果我说我是超能力者,用读心术窥知鸟口的内心世界,这也是诈欺。但是这两种情况中,真的算欺骗的部分只有一点,那就是——我谎称了我获得鸟口情报的方式,此外并无其他谎言。而且就算我真的用了灵能或超能力来获得这些情报,对你们而言也没什么好困扰的。” “顶多觉得世上也有不可思议的事情罢了吧?” “诶,就算真的有超能力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而且若是假的也只需一点简单的检验便能识破。要是对方得意忘形,自称起具有预知能力的话要戳破更是容易。总之超能力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但如果我不以灵媒自居,而号称算命师的话又如何?” 京极堂伸出手来,在茶几上合掌。 “如何?没变化吧?说谎还是说谎啊。” “有变化。譬如我宣称——我以中国古传的天后算命术算出鸟口会来访,由其面相骨相看出其懊恼运势,并借此导出国去种种事迹的话,当然这一样是诈骗,但你们也会相信吧?记得你们刚刚这么说过。” “听起来比超能力之类的还要有说服力。虽说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不敢保证。不过我想多半会相信吧。” “京极堂解开合起的手指,说:“那么如果我接着说,鸟口明天会遭逢一股厄运,工作不顺、寻人不遇、失物不回,水难、火难、女难加死相——的话,你想会如何?” “唔嘿”的一声,鸟口发出悲鸣。看来唔嘿是他的口头禅。 “京极堂,你个性真壤耶,要举例干嘛不举点比较吉利的例子?你看鸟口,他明明知道这是谎话也差点相信了。要是你没先揭穿谜底直接对他如此宣告,我看他恐怕就直接在梁上上吊了。” 假算命仙也不怀好意地看着鸟口,问:“为什么你会相信?跟过去现在的事情不同,未来的事没人能保证说得准啊。” 我代替支支吾吾的鸟口回答:“你说废话,既然过去现在的事情都全部说中了,自然也会以为未来的事照样说得准啊。” 假算命仙大大点头。 “没错。这就是这种情形下最大的诈骗。过去现在的事情只要靠收集资料就知道,说实在的,说得准是理所当然。刚刚的例子则是利用说中过去现在的事情来保证对未来预言的正确性,但事实上所谓的算命师必须能预言才有存在价值,只知道过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反过来说,我们根本不知明天之事,所以不管他怎么说无从判断。毕竟实际上我们也只能以过去现在之事来作为判断基准。所以,老是说中过去现在之事的算命师不值得信任。” “原来如此,算是上了一课,但你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懂你的意图啊。” 假算命仙露出自信的笑容。 “继续听下去就懂了。假设我是个算命师,不管我是行诈骗还是乖乖地用占术帮人算命,总之我的工作在我预言口未来的阶段就结束了。拿了算命费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不管鸟口会淹死烧死都与我无关。” “这样啊,可是这样实在是……” “倒不如说,对我而言真的发生了还比较好,正好可以证明我的确很准。” “可是这样太过分了啦。” 鸟口没用地哭诉。 “别担心,反正多半算不准。我们没道理能洞悉未来之事。可是,假设鸟口已经完全信任我这个算命师时,就算没说中也会以为——他靠着占卜察觉了危险,在警戒之下改变了运势吧。因此当顺利突破难关时,说不定还会怀着感谢之情向算命师道谢,奉其占卜为人生方针。只是如此的话倒也还好,就算算命师是骗子,客人等于是完全中了他的骗术,但求卜的人本身心怀感激所以倒也无妨。而对算命师而言,每次只需随便讲讲就能收算命费也不措,别太过分就不合露出马脚。但如果说,我不是算命师而是灵媒的话呢?” “灵媒的话嘛,并不是——只帮人预知不幸未来就银货两讫的,还有后续。” “后续是什么?” 假算命仙摇身一变,成了急就章的灵媒。 “当然是,帮人干起除灵障的行为哪。” “啊啊——原来如此。” “没错,刚刚不是说了,算命师是做生意的,收了算命费后没必要还去照顾你的未来。但是灵媒可不同,他们以拯救苍生为职,必须传授人避开不幸未来的方法。因此动不动就要帮你除去厄运、帮你驱邪、劝你刻开运印签、劝你买开运宝壶等等,这些都比算命费还贵得多了。” 京极堂伸手去拿摆在榻榻米上的白壶,高举起来。 里面应该装了点心吧。 “嗯嗯,原来如此。鸟口啊,换做是你应该会买吧?例如说他手里的白壶。” “或许会吧,有钱的话。” 鸟口小小声地税。 “可是灵媒顶多也只是帮你驱邪,卖你开运宝物就结束。” 京极堂把壶放在茶几上。 “换做是宗教家的话还有后续。” “更恶质吗?” “倒不见得,只是还有后续而已。” “还有后续?” “如我再三强调的,宗教家的本分是传教,也就是要人入信、改宗。以鸟口为例,为了让鸟口变成某宗的信徒,宗教家会把前面的所有行为综合起来。即,不管是最初诈骗的部分、后续不准确的预言部分、再接下来的加持祈祷部分,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表演,是无关紧要的部分;说谎也只是图个方便罢了,只要能让鸟口真诚信仰仰即可。一旦鸟口成为信徒了,还会管他诈骗不诈骗吗?不管为了什么宝壶什么宝珠,通通成了贵重的宝物;更别说一来时传教时说的谎言,那根本不足挂齿。因为未来是一片大好光明在等着,入信者得永生。” 京极堂说话的语气变得像是和尚在说教一般。 受他语气影响,我觉得像是正在受人蒙骗一样。 仔细想想便知道,这样的传散一点也不值得感激。虽然京极堂主张这四种人有所不同,但越听反而越觉得,不管是超能力者、算命师、灵媒、还是宗教家全都一个扬。 “怎么越听越糟糕啊,说穿了这些全都是诈骗嘛,连宗教也跟诈骗没两样嘛。” “一点也不糟。因为你先知道一开始使用了诈骗手法才这么觉得吧。只要不知道就不觉得。” “话是没错,但还不是一样,都是欺骗行为啊。” “当然不一样。这四个虽然都同样使用诈骗的手法,但诈骗所估的位置并不同。首先超能力者的情形,如果他玩了我刚刚用的那类把戏就表示他的能力本身是假的。这根本没什么好说的,被拆穿了就完了,受人抨击也无反驳余地,因为不具这种能力却自称超能力者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诈骗。因此.即使把戏玩得很巧妙没被拆穿也该受人抨击,因为他该自称的是魔术师才对。所以,理所当然地只有真正具有能力者才能成立。那么,算命师的情形又如何,如果算命师有玩把戏,就表示对过去与现在占卜是骗人的,但那并不表示后续的对未来的占卜就一定不是真实。即使不是真实,那也可能只是照着自己的理论算出的结果。说白一点,诈骗的部分只是吸引客人的手法罢了。我一贯主张人不可能预知未来,但算命师并不这么认为吧吧。反正随口说说也有可能说中,只要中了就好,算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就算过去、现在的占骗人,以算命师的情况来说我们没必要全盘否定他的行为。那灵煤又如何?其本分乃是祈祷之类的事情,刚此最初的部分不管是诈骗还是什么都无妨,灵媒只要灵能有效就好。” “真是谬论。不管驱邪是不是有效,一时始的部分都一样啊,都是诈骗吧。” “虽然一样,但没关系,因为所谓的灵异就是这么一回事。” 京极堂断言。 “自古以来很多人都搞错了——或者说即使是现在,太部分的日本人也还是这么认为。其实所谓的心灵术,只是种用来赋予难以说明的‘灵’的观念的一个姑且形式的作业罢了,绝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非科学之力。刚此巫女或咒术师不可能知道明天的事情,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们有必要知道的是获得所需情报的特殊能力,与有效地将这些情报公开的方法论。透过某种形式摄取而来的情报,用最有效果——这里指的是对第三者具有效果——的形式将之公开,以作为随后施行的奇迹佐证。” “这跟占卜时以诈骗来吸引客人不是都一样嘛?” 到现在我仍无法掌握京极堂这番话的意图,不过虽然掌握不到,却也已彻底被他的话题所吸。京极堂一如往常,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的同题。 “不同。占卜的情形,一开始的手法之作用是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理论.因为人们相信既然能说中过去与现在之事,表示基于‘相同理论’也能说中未来。但是就结果而言,除了偶然说中的情况以外,大部分的预言都不中,因为未来不管用任何理论都无法真正准确预测。” “不可能——准确预测吗?” “不可能。所谓的占卜本来就不可能会准。既然不准,就表示理论有错,可是一开始对过去现在的占卜却很准,由此便可知这部分是由别的理论——也就是骗术而来的,於是把戏便曝光了。但是灵能并不同。祈祷驱邪有所谓的效果问题,跟占卜不同,不可能不准。” 为什么?你刚刚不是才说未来之事不可能预测吗!” “所以说未来之事跟灵媒根本没关系哪。灵媒与算命师不同,不会说什么‘你明天会碰上某某事’之类的话。而是说‘不驱邪会遇到坏事’、‘不买宝壶无法幸福’。如果驱邪买壶之后仍无法幸福,就说你心态不正、祭拜不足,要有多少理由就有多少理由,所以说绝不可能不准。因为灵媒的存住意义并非为了告诉人明天会发生什么,而是明天该做什么。” “所以说比算命师更恶质对吧。” “当然不是。不管他们用了哪些手段,只要有人因此得救,倒也无妨。所帮的心灵术就是这么一回事。会产生不满是因为技术差劲、无法救人的灵媒越来越多所造成的结果罢了。只要不能救人,不管是什么灵媒都是诈骗。因此只因一部分做法是诈骗就大惊小怪完全是错的。因为对灵媒而言,诈骗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只要骗得够彻底——就没问题吗?” “说难听点正是如此。因此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手法。采用了立刻会被看破的三流手法才有问题。只要不会被看破,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无妨。因此自太古以来灵媒们潜心钻研收集情报的技巧,如何获得情报对他们而言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可是收集情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吧?撇开刚刚你那个靠偶然的把戏得来的情报不说。” “偶然也是技巧之一啊。从细微的动作到坐姿、语尾等从当中提引出最大限度的情报。正确的状况判断、预备知识的累计、基于巧妙口才的诱导询问,这些就是灵能。当然事先调查亦是灵能之一,这些准备都很费功夫。所以像夏木津那样能什么也不做即能洞悉对方秘密的家伙来当灵媒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那么,京极堂,你是夏兄是灵媒咯?” “当然不是。你的理解能力真差哪,我只是在说,用世间所谓的超能力来收集情报是很有效的罢了。那家伙遑论救人,根本只会造成他人混乱而已。收集而来的情报如何公开才是重点,这方面的技巧比情报收集更麻烦得多了。” “——也就是说,世上所有灵媒说穿了全是骗子,是吗?” “没错,但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是诈骗也无妨。只要不被揭穿,就称不上诈骗。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这就是心灵术。可是后来这些心灵术的技巧被那些算不准的算命师或假超能力者拿去乱用,事情才会变得复杂起来。” 鸟口沉思一番后,发言说:“原来如此,真是完善的手法。但是这样一来,不就永远不台有人对灵媒有所怨言了吗,灵媒不同于算命师,绝对不可能不准;而且只要把戏不被拆穿就不合被人怀疑。” “不——问题是最近的灵媒都搞措基本部分,他们不了解我刚刚讲的道理,所以做法很差劲。手法很快被人看破,驱邪又没效果,所以救不了人。运气好的话还有人相信,运气不好就半个信徒也没有。当中也有做法差劲却擅长唬人,一时之同能获得他人信任,愿意让他驱邪个几次,但最后露出了马脚反而导致不好的批评。于是灵媒这种生意逐渐变得比算命师更投机,最近帮人灵视、祈祷等等的价钱还比占卜的费用还高得多,而宝壶也贵得离谱。” “原本高价是这个原因。” “正是如此。可是当中有些人天生穷酸性格,想说既然已经花大钱了,不努力点不行,结果反而真的改变了运势;也有人偶然碰上好运到来。于是长久下来,倒也能形成刚才提到的假性宗教。但若没这么好运——可就抱怨满天飞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手法拙劣的灵媒忘了灵煤的本分吗?” “没错。收集情报的手段简单就被看穿,也有人主动公开原本不该公开——自己获得灵能的由来。更愚蠢的是,还有些笨蛋自命超能力者;或者返去汲取算命师的理论,做些原本不需做的未来预言,靠此多收金钱,堕落到与诈欺师毫无两样的地步。” “意思是,严格说起来原本灵媒师并不像算命师会对未来预言?” “没错,灵媒所做的‘洞悉秘密’并非是对未来的预知,而是对于招致现在状况的原因——也就是对过去的因缘做解释。关于未来,则以‘照现在情况发展下去并不乐观’的方式来表现。对他们而言,能明确看出是否看得准反而是致命的,这由灵媒漫长的历史便可获得佐证。预言的风险太大,对他们而言并不划算。因此,让我来说的话,如同只有过去、现在的事说得特别准确的算命师不值得信任一般,明确预言未来的灵媒也是三流货色。” “原来如此,那么宗教家又如何?” “宗教家也不预言。” “不是有预言者存在吗?” “那是预言者啊,意思是预知神言者。听好,宗教家背后有个全能全知的神存在。如果随便预言却落空了,那就表示神的话不准。这样一来谁能负责?岂不让神明的面子尽失?所以说没必要冒这种风险。释尊还曾禁止人们预言哩。” “有这么一回事吗?” “嗯,在富有强烈初期佛教色彩的南方佛教经藏小部中的巴利语经集里收录了佛陀的话语,他说完全不预测瑞兆与天灾地变、看相、占梦,也不判断吉凶才是修行者之正道。另外同一教典中也说释迦明白禁止婆罗门的吠陀之咒法、看相、占梦、占星术。” 我虽不清楚他引用的典籍是什么——不过看来是真的。 “可是好像听说过有些圣典预言未来之事,也听说曾有德高望重的高僧预言过国难——” 与京极堂不同,我举不出半点具体的例子。所以我的反驳听起来欠缺说服力,显得与小孩子耍赖没两样。 “的确是有你说的情形,但是圣典做的是好几千年、甚至好几万年以后的预言,总之是同时代人无法确认的、超乎常识范围的预言。正确与否绝对无法确认,所以没有风险。”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全是些到现在仍不知是否正确的预言。 “另外你说的高僧的预言嘛,这算是特殊的情形。原本进行预言的和尚该算是破戒僧,算不上求道者。可说单纯只是个灵媒,不,该说是超能力者吧。这些人嘛,要是说中了教团便会采用来作宣传,要是没中便逐出教门。教团在这方面是很现实的。话说回来佛教教团其实连替人驱邪都是不允许的,因为佛教基本上并不承认灵魂存在。” “是这样吗?” 鸟口歪着头反问。 一脸觉得很意外的样子。确实,我想初次听见的人都会觉得很奇怪吧。我以前便听过京极堂说过这类话,因有预备知识故不意外。 鸟口继续歪着头,带着狐疑的表情说:“——可是我今年才在编辑室附近的寺庙驱过邪。” “编辑室附近——啊,目黑的佑天寺是吧?” “是的,是佑天寺没错。那间应该是有名的寺庙吧?” “佑天寺是间历史悠久的名寺,与鬼怒川羽生村那位降服了阿累怒怨灵(有名的怪谈)之著名高僧佑天上人有很深的渊源。佑天上人可说是日本史上开创降服怨灵、婴灵供养分野的高僧,他担任过净土十八谈林的大严寺、大谈林的传通院、总本山增上寺的住持,最后成为大僧正。可说是一步步爬上净土宗的最高位的人。但是他在被大幅拔擢成为大严寺的住持之前,可说是宗教上的无业游民哩。” “那又是为何?” “要说为何嘛,因为他是专以驱除恶灵为职的和尚吧。净土宗源远流长,朴实不华,对他们而言驱除恶灵是偏离正统的行为,觉得不像话,所以才会排挤佑天上人吧。但是由他最后又爬进权利中心这点可知,教团也没打算彻底与他断绝关系。不即不离,在教义上虽算是异端但在作为宣传却给与高度评价,这就是教团的做法。但基本上是不认同偏离正统的行为的。” “京极堂,听你说了这么多,当然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但你的话却总是给我一种诡辩的印象。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恰恰好的例子一个接一个出现?你该不会是看我们不知道便隐瞒不合乎论点的,只靠能佐证的例子吧?” “很可惜,我得驳斥你的意见。我才不会干事先准备好结论,再为了证明结论只举足以佐证的例子的行为。很可惜地,正确来说是目前留下来的例子全都是恰恰好的例子。” “你是说不利的例子就会被抹消吗?” “说穿了便是如此。” 我的愚蠢质问早早被人驳斥掉了。 “那非洲的咒术师又如何呢?那是宗教没错吧,难道他们不预言吗?” 可是当鸟口偶偶问了这个单纯的问题时,京极堂却一脸高兴地拍了膝盖,说:“问得好,可见鸟口比关口的理解度高多了。” “后面那句太多余了吧,反正我就是没理解力。可是,我觉得这个家伙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吧。” “没这回事,刚刚鸟口的质问具有重大意义。我在一开始定义宗教家的时候没定义清楚,是我的错。我在此所说的宗教家是指‘具有并多普遍宗教要素’的传道者。鸟口说的非洲一带的宗教并非普通宗教,而是民族宗教。” “什么是普通宗教?” “以个人为救济对象的宗教。佛教、基督教、回教即是。普通宗教所指通常是这三个,又称作世界宗教。这些宗教不论人种国籍,任何人都能信,亦即能透过传教扩大其势力。我这次举的例子并不只限于这三大宗教的传教者,也包括透过传教扩大势力的宗教信徒,所以也包合异端或新兴宗教。称之为普遍有所语病,但与民族宗教又明确不同,所以先将就使用吧。”“那,所谓的民族宗教又是什么?” “相对于普遍宗教以个人为救济对象,民族宗教则是专以民族、国家、集落、血缘团体等特定团体为对象的宗教。这种既无传教的必要,也办不到。本国的神道等宗教即被分类于此。想信仰这类宗教,就只有取得国籍、成为村民、缔结血缘关系等等而已。的确,部族之间是有势力之争,而不同民族宗教的集团之间也有权力抗争,但基本上民族宗教在教义上缺乏增加信徒或扩大势力的面相。因此民族宗教虽需要咒术师来作为宗教上的象征,但其存在价值却与灵媒几乎毫无两样。咒术师虽具有宗教上的向心力,但民族宗教中的咒术师单纯只是神的代理人,丝毫不具备宣扬教义、勤于传教的宗教家性格。而且他们与神本身之间具有互换性,这点从先前的分类来看——也该归属于灵媒之中。” 话题似乎又扩大了。 “可是,如果囫囵吞枣地接受你的说法,那神道中的神主,也就是说像你这种人便该算是灵媒吧?可是仅凭我的印象来判断的话,宫司神主之类的人要说是宗教家还勉强接受,说是灵媒似乎差太远了哩。” 我的发舌总是建立于印象之类的薄弱证据上 “神主本来就是灵媒。只不过神道的复杂性是长期累积的。神道一开始是发生于血缘宗教,有血缘关系者自然而然会住在一起,后来便又发展成地区宗教。你应该听说过村落的镇守神吧?” “有啊。” “过去每一族每一集落都镇守著一尊神,所以说日本有八百万尊神明。另一方面,随着国家规模的成形,各集团间产生了政治性的上下关系。最后宗教上神明彼此之间也产生了主从关系或姻亲关系,历经一番废退统合。” “神明的废退统合吗?” “没错。在原本的村落镇守神的性质之外,另外产生了一种国家宗教的进化。紧接着更糟的是,这时外来的普遍宗教——佛教传进日本了。毫无疑同地,佛教在宗教的规模及结构上扎实得多了,因此神道便打算参考佛教的结构来强化体质。” “神遭受到了佛教的影响吗?” “当然受到了影响。神道采用了佛教中适合的系统来改革自身结构。结果充满普遍宗教色彩却全然不是普遍宗教的民族宗教便这样逐渐形成。神道在两种特性交织之下逐渐成熟,到了明治前后,斩断逐渐分离沉淀出来的地方宗教与具佛教色彩的特性后,国家神道于焉诞生,还装作自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哩。可是溯其本源,神道其实也与非洲部落宗教没什么差别,神主与秘境的巫医在性质上是相同的。况且,神主原本就是采轮流降灵制的。” “轮流降灵?” “没错,年年轮流,今年换你当明年换他当这样。” “可是中禅寺先生,靠轮流制能担任起灵媒的重责大任吗?难道灵能力会像社区传闻板那样传来传去吗?” “当然可以。灵能力并非什么特殊能力,只要懂得方法谁都办得到到。而且这种轮流降灵制还是非常有效率的制度。若是世袭制,还得担心神职家系有绝后的可能性,因为神主得当牺牲者。” “为什么神主是牺牲者?” “任职中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倒也还好,只需把神传耠下一个即可。但是万一发生了天灾地变,也就是所谓的不测之祸时,神主是必须担起责任的。” “要怎么负责?” “以死负责啊。因为发生灾害是灵媒、也就是神的责任。原本应是全能的神却发生过失,当然只能以死谢罪了。听好,太古时期,传达神言出错的巫女是必须一死的。所以,当神职与权力划上等号的时候开始——也就是神职开始转变成世袭之后,神主——灵媒便不再随口传达未来预言的神旨了。虽然表面上不提,预言不准是人人心知肚明的。” “因为风险太大了嘛?” 鸟口作出比我更确实的回应。 “正是如此。如鸟口刚才所言,未开化地区现在仍存在着‘进行语言的灵媒’但是他们也同样必须负起相对的责任。所以说灵媒啊,不敢负责是不能进行未来预知的。” 鸟口再次在胸前盘起双手,低头沉思了起来。 我也因为在这个阶段不好插嘴所以闭嘴。 结果又变成来此恭听京极堂演讲了,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我才能传达给主人原本的来访意图——讨论作品收录顺序——了。 鸟口略歪着头,抬起脸来,静静地开口说:“我试着整理了一下,如果有错误请纠正,首先,只要是自称超能力者的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不是真的,都该受到抨击。就算在当场他能巧妙诈骗过其他人,一切把戏都没被拆穿,也该受人检验,因为超能力者完全不被容许有诈骗行为——” “正是如此。” “接着是算命师,只要占卜的本分做得好,导入部分的诈骗看情况也能容许。可是如果他提及非自己本分的祈祷供养之类领域就必须当心——” “没错。” “再来是灵媒,这个则是只要没被拆穿任何诈骗都该受到容许。所以就算看穿其把戏也不该抨击。但是如果是不能救人的差劲灵媒,或不负责任随便乱预言,收取的费用过分高昂的情况则需多加留意——” 京极堂这次则心情非常愉快地抚摸着下巴。 “最后宗教家的情形,只要信仰的态度或教义本身没有问题,就不该随便加以批评抨击。但是与信仰或教义无关的活动则必须明确划出界限来考虑——” 京极堂的手离开下巴击掌称好。 “鸟口,你真是个人才,留在糟粕杂志里当编辑实在太可惜了,帮我的意旨做了很清楚的整理,跟关口大大不同哪。” 说的真过分,看来我已经被人远远抛在后面了。 “京极堂,你这人真啰嗦耶。如果只是想说刚刚鸟口的这番话直接这么讲不就好了?前提太长了吧。” “要是那样讲,像你这种人肯定完全不会同意吧。一定会说不管结果如何,诈骗就是诈骗,完了把戏就该受人彻底抨击吧?” 确实如此,但这种想法就算听完长篇大论也还是没变。 “京极堂,你说的没错。你说宗教以传教为本分,灵媒以救济为本分,为此不择手段是应当的,到此我还算能接受。但是就算如此,谎言仍是谎言;明知其为诈骗仍放任不管,我实在不敢苟同。就是这种不容切开隐藏部分的态度,才会增长了世上那些所谓‘occultist’的气焰。我能理解灵媒或宗教家们有去成立的历史与抱持的大义名分,但在现代,不管是宗教算命还是超能力都该一视同仁吧。” 我不甘心,继续死缠烂打。这番话虽有一半出自真心,但剩下的则全是借机发泄刚刚被人冷落的不满情绪。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鼻子喷出叹息之气。 “关口,说你一知半解,倒是专知道些冷僻的用语,日本到底有几个人听过‘occult’这个词?鸟口,你听过吗?” “如果是阿经与堪平(阿经是歌舞伎及净琉璃的著名戏码《忠臣藏》中登场的主角大石内藏助的小妾,堪平则是阿经之兄。阿经和堪平在日文中念起来与神秘主义的发音相同)倒是有听过。” “看吧,平常人顶多听过忠臣藏,没几个人听过这个词的。况且你是了解‘occult’的真正意思才作发言的吗?你知道‘occult’翻成什么?”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记得是什么神秘的、超自然的意思吧。‘occultism’不是译作神智学吗?” “‘occult’原本是‘被隐藏的’的意思啊。据闻最早出自阿格力波的著作《隐秘哲学》,这是十六世纪的著作,表示神秘主义本身的历史可以溯及更早以前,但可确定的是在文艺复兴以后,神秘主义一开始被称作‘occult science’,日本人一看到‘science’老是想将之翻成‘科学’,所以才会误会成这是与自然科学对抗的怪异科学。例如‘psychic science’就将之翻译做心灵科学,真是愚蠢。‘science’原本是知识的意思,所以‘occult science’应该译作隐秘的知识,而‘psychic science’则译作灵的知识才对,与科学毫无关系。这些姑且不论,神秘主义会在文艺复兴时期成立有其道理,因为原本受到舍弃的知识在当时潮流之下重新获得复兴。” “所谓被舍弃的知识——是什么?” “就是——散落在欧洲知识体系之外的,希腊、罗马、东方及回教圈这类的知识。文艺复兴时期这些知识重新受到评价,但复兴之后立刻被基督教所注意,烙印上反基督的印记。接着有好一段时间,神秘主义一直是‘反基督的知识’之意。但是到了十九世纪,占星术、数秘术、降灵术等知识在艾利法斯?里维等人的手中被混为一谈。结果神秘主义变得低俗并受到方与未艾的自然科学所敌视,这次反而被人烙上反自然科学的印记。结果这么一来,一切怪异、难以理解的东西全被塞进名为神秘主义的箱子里。进入本世纪后,自然科学与基督教之间发生冲突,结果过去曾是反神秘主义急先锋的基督教反而差点被塞进神秘主义的黑盒子之中。虽说这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总之神秘主义成了一个方便的垃圾箱,所有一切怪异的事物,不论好坏全被抛进其中,并紧密盖上盖子,像是害怕臭味传出般封印起来。之后这种态度一直持续着——如今远路迢迢传进日本,还生出像关口你这样的毫无理解的人。” 京极堂在说完冗长的大论之后,以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哪里毫无理解了!我对神秘主义可是像你刚刚所说的样子理解的咧,哪有错了。” “当然错了,刚刚不就连真正是神秘主义的并非如此的东西都分不清了?照这样看来,等到神秘主义在我国受到普遍认知时,不知又会被误解成什么意思,真令人担忧哪。有些人被丢进神秘主义的黑盒子感到苦恼,但也有人反而用来当作烟雾弹,利用其无所不包反而难以侵犯的性质,这种黑盒子可是方便得很。所以说你如想使用神秘主义这个词,甚至想更进一步去批判的话,好歹得先学会分辨真假吧。” “神秘主义的真假?你是说如果是真的就别妄加批判?我在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不窥探也能简单分辨。刚刚不就分作四种了?我从没用神秘主义的基准来思考过,要分的话超能力是非神秘主义,占卜是准神秘主义,灵能是真神秘主义,宗教是超神秘主义,大概如此吧。嗯,真有趣——” 京极堂似乎很满意刚刚临时想到的四个称呼。 “例如说——魔术不算神秘主义吧?” “当然,那只是表演罢了,看起来虽然很神奇——但背后有机关。” “没错,魔术有机关,我们知道有机关所以才能尽情享受。因为知道有机关所以不会抨击。那么超能力又如何?” “超能力——应该算神秘主义吧。在表面上——号称没机关,不过没机关的奇迹当然是骗人的,所以是神秘主义。” “呃——超能力是没有机关。超能力不是魔术,所以不应该有机关。因此超能力必须将其来历公开才行,去探究背后的机关是无意义的。你的意思是这样?” “对,所以不是很明白吗?魔术不是神秘主义,超能力是神秘主义。理由也明明白白啊,就是在与有无机关之上。”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以轻蔑的表情看了我。 “真叫人伤脑筋,你根本没分清楚嘛。” “什么意思?” “跟有无机关完全无关吧。当以这点来区隔时——已经都不再是原本的神秘主义了。原本的神秘主义是不该去考虑是否有机关的。亦即不管是公言有机关的魔术,还是标榜没有机关的超能力,都没有资格作为神秘主义。” “那——你是说超能力不算神秘主义吗?” “还用说吗,我早说过神秘主义是被隐蔽的知识,当标榜着‘没有机关也没有把戏’的瞬间,就必须将之从神秘主义的黑盒子中拿出,公诸于世人之前。” “也就是说,要成为神秘主义,必须是‘不管有没有机关都无所谓’的东西吗?” 鸟口一说——很令人不甘心地,京极堂大大地点了个头。 “正是如此。所以原本不该被放入神秘主义范畴中的东西,现令却潜伏在神秘主义黑盒子之中,而煞有其事地讲起原本不该公开的来历之假‘cccltist’也出现了。这些人或许真是关口所言之该被抨击的对象。因为他们不说该说的,却大剌剌讲起不该说的事情。正牌的灵媒赌上性命守护的秘密却被这些二流的假灵媒随意公开。所谓的神秘主义就是不可说,不可问的事物。在这层意义下宗教、不、就连科学也带有许多神秘主义部分,且知情者也了解这个道理。真正的宗教家会讲述教义,但绝对不会讨论引起奇迹的理由,因为那属于神之领域。所以宗教总是有许多譬喻的故事,好避免直接谈论这个部分。宗教中对彼此的描述,本来就全是譬喻。那些将这些话当成真实,还一一解释灵界中住了什么什么、神秘的力量如何如何之类的愚昧之人肯定是假货。” “这些我懂,可是——” 我其实几乎完全理解京极堂想说的话了,只不过心情上不太愿意老实承认而已。京极堂似乎也察觉到这点。 “也不是不懂你执着的心情。你想说的是就算不是假货,没打开箱子仔细确认之前,你都没办法信任,对吧?” “是啊。” 我回答。 我就是这个意思。 “关口,听好,箱子这种东西并不是不打开内部确认就会失去价值。内部装了什么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箱子本身有作为箱子的存在价值。” 京极堂接着以更响亮的声音说:“神秘主义的本意不是谜团或神秘,而是‘被隐蔽的事物’是有其重大意义的。如果神秘主义只是反基督或反科学而已的话,多半会被冠上其它别名吧。在隐蔽之下才能产生意义的事物——这就是神秘主义。假设在一个箱子上写着点心,就算里面只放了垃圾,在打开之前跟真的放着点心没有差异。要吃点心而打开盖子的时候就会发现是谎言,但如果相信标示文字,一直没打开盖子的话,到最后为止里面的东西也还是点心,不是垃圾。知道里面是垃圾的人也没必要在一旁说出真相,破坏了别人原本期待的心情。” “我懂了啦——” 我总算死心,放弃反驳,用京极堂最爱的乱七八糟比喻来表现。 “——用你喜欢的比喻来说的话,神秘主义是收音机,不知原理也能收听。只不过有人明明不知原理,却说什么有小鬼在里面唱歌谣之类的鬼话来解释。我如果为了抨击,去斥责收音机本身就是文不对题的行为。此时没必要斥责收音机本身,也没必要掀开收音机的盖子,拖出电晶体里的锗元素来抨击谬误,只需证明小鬼存在的说辞是一派胡言即可。掀开盖子,拔出电晶体或许很简单就能证明小鬼真的不存在,但知道了歌声其实是来自电流运作之后,原本的梦想也会随之破灭,所以没必要动到收音机本身——对吧?” 京极堂在我发言口的时候难得满面笑容,等我说完时——大笑了起来。 “关口,你令天的状沉很好嘛,这段时间没见面是积了什么德了?你的比喻不仅正中红心,还十足巧妙。没错,不理解道理乱加批判不见得就是好事。” “只会混淆视听而已吧。” “不只如此哪。关口,你知道发生于明治末年的福我来事件吗?” “啊,我有听过——” 回答的是鸟口。 “——我记得福来先生是帝大的副教授,研究念力拍照、千里眼之短的超能力,在公开实验中因作假而失去地位。应该没错吧?” “大致正确,福来友吉教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副教授,是催眠心理学开创者之一。在他的朋友熊本高等工业学校的高桥教授介绍下,认识了一位据称具有千里眼,名叫御船千鹤的女性,感受到未知能力的可能性。经过多次通信实验确信其能力为真实,并在实验中体现了念、力拍照的新能力。后来经过明治四十二年有名的‘十四博士公开实验’又发掘出长尾郁子、高桥贞子等具有千里眼的女性。但最后还是没能跨越批判与抨击的厚墙,遭到学界的放逐——” 京极堂暂停一会儿,由原本的跪坐换成轻松的坐姿。 “——只不过是否就如鸟口所说的,公开实验有作假则不得而知。若问我福来副教授是否是个想靠塑造出诈欺超能力者来博取名声的人物,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为人他是真心想从研究的观点来研究尚未解明的超能力。如果我的认知没错,他遭到放逐可说是受到冤枉了。但是这一连串福来事件的真正悲剧是在三个超能力女性当中,有两人因受到打击而死这件事。” “死了吗?” “御船自杀,长尾则在长期劳心的结果下病死。两人都是承受不了众口铄金之下的非难中伤,最后发生了悲剧。事件至今已有数十年了,一切均已埋葬在黑暗之中,但如果这两位死去的女士真的是超能力者的话怎么办?” “那真的是悲剧了。也就是说你认为当时并没有进行正确的检验,没有好好检验是不该批判的——是吧?” “实际情形如何并不明朗,或许她们真的是诈欺,或许批判是正确的,但若问我学术界跟大众是否是以冷静客观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我的答案是否定的。煽情且烂俗的报导煽动了大众。明治末期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四处展示‘折火钳’(为展示催眠的神奇性,经常会对被催眠者施以暗示,让他折弯平时难以折弯的火钳)之类的可疑技巧。这些流行理所当然地成了批判的对象。加上当时正处于急速欧化——现代化的政策下,扑灭迷信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帝国大学这类高等学府在立场上应该率先推动现代化才对。在这种风潮当中,不难想象催眠心理学专家进行的进行的千里眼实验自始至终都受到有色的眼镜看待。但是希望各位仔细想想,超能力并非迷信。超能力这种名称——出发点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灵力这种名称——出发点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灵魂作祟之类的说明体系来说明现在的科学无法解释的对象,所以说反倒是在距离迷信最遥远的位置才对——”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确实如此。称作超能力表示其背后有科学作为骨干,否则应该会被称作魔术或咒术,其分割线便是在于与现代路线一致的科学。当主张这并非魔法而是超能力时,便表示其背后隐藏着想要排除神秘主义——与近现代的迷信背景诀别之意志。 “只因催眠、千里眼等名词在语感上听起来很可疑,就毫无所感地将超能力塞入神秘主义的黑箱之中。但不管是学界还是报导机关、社会大众对这种行为却连一丝罪恶感或疑惑也没有,这才是真正大大地无知。这种无知害死了或许根本没犯罪的人。这一切过错都是来自于无知。” 原本心情很好的京极堂的表情——虽说表面上看来仍旧十分不高兴——显得有点僵硬。 “说到此,鸟口,我想问你,你的对手是谁?” 京极堂总算表现出他的真正意图。 原来如此,原来他的用意是这样啊。 这家伙总是如此,每个找他商量的人都被带入有如羊肠小道般的迷宫绕得团团转,一番折腾后却又被带回出发点。但在这番过程之后,他们思考上的选项通常只剩下一个——遵从京极堂的意见。 鸟口与我现在已经无心撰写那些随意抨击神秘主义的文章了。京极堂在我们来访这里的那瞬间开始便已知道我们的目的,他只是在耐心地等候我们能跟他站在相同的高度来讨论这个议题而已。 我们根本打一开始就已经在讨论主题了。 鸟口在慎重选择言辞发言:“我想采访的对象是灵媒。在来此之前我曾随便以算命师或神棍之类的名称来称呼,但他们应该没有所属教团,也不作预言。他们做的是帮人驱逐不幸,亦即救济。他们自己也没宣称过具有超能力,因此也不是超能力者。” 京极堂心情似乎又再次转好了。 “另外,没听说过有人抱怨,也没人向警方检举或上法院,信徒很多。这应该也表示实际上有很多人得到救赎吧。因此照刚刚的论点看来,他们是不该对边去揭发抨击的对象。” 我佩服京极堂的说服功力,也佩服鸟口的理解能力。 现在这两人之间已产生了共识,相信不会在无谓的问题上起争执了吧。 此时—— 我想到一件事。京极堂日常就对社会大众的神秘主义知识之匮乏感到非常愤慨。 不知那是私愤还是公偿,总之这名友人的愤怒对象遍及各种领域。不过这也难怪——我想多半没有人平常会像他那样针对这类事情想的那么透彻。就算有,肯定也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吧。原因无他,因为这些事情在某种意义下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大部分的人都觉得算命师跟灵媒之间有无区别都无妨吧。但觉得无关紧要也就算了,大众却经常毫无根据地对这类事物进行毁誉褒贬。正因如此京极堂才会愤怒吧。 这么说来——我也常遭受池鱼之殃。他对杂志、报纸等大众传播媒体的态度特别敏感,而我则是对于这类事物十分迟钝,经常不小心就写出烂俗文章,每次都被他说教一番。 我会被说教的理由通常是来自那些写给糟粕杂志的文章,而鸟口正是专走糟粕杂志之流的编者,这么看来我倒是凑成一对很不得了的组合,因为京极堂可说是有如糟粕杂志天敌般的人。两个月的空窗期,令我把朋友的性格忘得一干二净。 这两人现在能在相互理解下对话只能说是种侥幸。 鸟口在刚刚这番话后,多半会了解到以神秘主义为题材的严重性而停止了对御筥神的采访吧。这样也好。考虑到出版业的社会责任,对这类难免流于不负责任的题材敬而远之才是明智的决定。特别是听到最后福来博士的小故事,连基本上和我没关系的人都不得不省思一番。 所以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而我总算能和京极堂讨论我来此的目的——收录作品的顺序。 但是——我的期待却完全落空了。 “中禅寺先生,但我仍旧想揭发这个灵媒,所以想借用您的智慧。” 在场的只有我不了解状况吧,我注意到京极样的确会心一笑了。 “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吧,鸟口——” 我再次远远地被摒除于话题之外。 鸟口没看笔记边开始诉说,看来全记在脑中了。 “我先说敌人的名字,招牌上的名称写着封垢御筥神,‘筥’这个字用的不是普通的‘箱’字,而是竹字头加上吕的‘筥’(不管是‘筥’、‘箱’还是‘匣’在日语里都念作HAKO),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念法。这个御筥神并不是对灵媒本身的称呼,信徒们都称呼灵媒为教主大人。地点在三鹰,有栋小工厂改装成的如剑道场般的建筑,御筥神是建筑物本身的称呼。教主没说自己拥有神力,只自称是神通广大御筥神之信奉者。所以表面上建筑物才是主体,教主只不过是信徒。但是——他并不要求信徒要信奉御筥神。我想这就是不以御筥教为名的理由。教主主要在指导信徒要改善生活态度及舍弃污垢的财产,此时会进行一段刚刚说的‘洞悉秘密’。不只如此,怎么样都无法改善时还会帮信徒施行加持祈祷。全部免费,祈祷费、鉴定费等等全都不收。” “免费?” 京极堂几乎不说话,所以我出口发问。 可是姑且不论有没有效,免费帮人消灾止厄是圣者的行为,没道理会被抱怨。 “免费哦!不用钱——” 鸟口只有在对我说话时才又恢复平时的那种装傻搞笑语气。 “——只不过,就算免费也有很多机关啊——” 甚至还记起同音冷笑话来(鸟口很爱搞笑,经常会在话里加进一些同音的俏皮话。)。 “简单说,他们暗示信徒应该抛弃不洁净的财产,过清净生活,这样幸福才会到来。而这些污垢的财富就由教主帮忙保管,放入神圣御筥之中清洁一段时间。如此一来不净之财变会变成净财。说白点——就是金钱的洗衣店。” “真是巧妙的设计,可是如果能因此变幸福不也不错?刚刚的结论也是如此啊。而且既然是暂时保管的,好歹能要求讨回吧?如果讨不回来,告诉他就好啦。” “没错没错,普通人都作如此想吧?但是他们就是设计得让你不敢开口讨回,信徒们——会变得越来越不幸。” “变得不幸?” “没错。不管信不信——喜欢不喜欢都会变得不幸。” “这、这样不就根本不成救济了嘛。为什么会有信徒信他啊!” 如果信徒还不断增加,真的没比这个好赚的生意了。 此时,京极堂总算张开他的尊口。 “所谓越来越不幸,是指经济层面上的?还是精神层面上的?” “您是想说纵使经济上清贫——只要精神能获得安宁便不算不幸吗?但并非如此。” “不是吗?” “教主绝对不会要人把全部财产都拿出来。只说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就算只有五元、十元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啊,第一次大家肯定都只拿出一点点。被说拿多少都无妨,当然没人会一开始就拿大钱出来的。这些信徒高高兴兴地回去,心理恐怕想着:‘赚到了,不愧是灵验的灵媒,跟敛财的货色不同’吧。一般而言一次拿大钱反而让人起疑心,刚刚您也这么说了对吧?会觉得这里很便宜,先信了再说。可是信徒原本就是来求助的民众,他们的不幸多半都是现在进行式,只是听听要改变生活态度、维持清廉洁白。缴点小钱而已,能改变什么?多半维持两三天清爽心情,很快就会回复原状,还是一样不幸。这时若是想说这个灵媒没效也就罢了,但大部分人一开始只会觉得是因此才没驱走厄运。同时,教主在第一次时也会故意说一些让人作此联想的话,所以信徒们便会认为——财产拿出越多越幸福。只要拿出一次,便像中了毒瘾般越拿越多,而能买幸福的金额减少,带来的不幸自然也倍增,后来就是恶性循环了。” 的确设计得很巧妙,令我不由得佩服起来。可是鸟口斜眼看了我。 “这不该觉得佩服吧——” 他说。 “——总之,想榨取善良百姓财产的家伙很多,手法有巧妙有低劣,数量多如繁星。这个御筥神巧妙的地方是,就算信徒捐出倾家财产,也不会因此就结束。因为无论如何,信众为了生活还是得工作,不管拿多少出来很快又会有点小钱。连穷人都多少会剩点钱了,有钱人自然是去穷无尽地拿出钱来。名人随随便便都有收入,于是又想,糟了,烦恼不幸的根源又囤积起来了。所以有财产的人想要将之处分掉,同时又听到别人舍弃多少多少钱了,就觉得不能输,卖房子卖衣服来拼。就算身上没半毛钱了,只要没去当乞丐就会没完没了。名人当然是不可能真的去当乞丐,所以等于是毫无限制地拿出钱来;至于穷人则几乎跟乞丐没啥两样。” 好惊人的真相。 “这太恶质了,太过分了,这根本不算救济嘛。” “算啊。” 我为了拼命追上话题而挤出这句话,又被京极堂简单地否定掉了。 “如果有跟温度计一样能明确测量出幸福数值的幸福计就好了。很可惜,并没有这种东西。所谓的幸福是极端主观的感觉,而性质也有无限种类,一个人是否幸福第三者无从得知。也有人在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后才能获得喜悦,也有人明知是蠢事却得反复进行才能获得安定感。比如说,酒精中毒便是个好例子。” “可是酒精中毒真的不好啊。” “如果你以社会的观点或健康上的观点来说的话的确不好。但若要这么说,抽烟也对身体不好啊。况且幸福也不见得就一定产生于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认真追究就得扯到什么大脑生理学去了。不过本来信仰就跟药物不同,物理性的危害甚少,所以还算好吧?” “可是这个灵媒也太狠毒了,吸金过头了吧。纵使还不到必须检举的地步,好歹也该提供信徒适当的建议吧?” “现在——就算有第三者跳出来公开御筥神的诈欺手段也只会造成信徒们的混乱而已,因为他们等于是失去了不幸人生中唯一的依靠。除非信徒们打从心里发出自发性的批判,或者有内部的关系人员告发,再不然就是信徒们有了不可能获救的自觉,形成教主对抗信徒的情况,否则第三者不该轻易介入。” “那你说就该放任不管吗?” “关口,把话听完吧,鸟口似乎不是因为你想的理由才要告发御筥神,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鸟口说。 看来我真的跟不上这两人的话题。 “御筥神的构造我大致了解了,还有些部分想详细询问,不过待会儿再说吧。鸟口,这位小说界大师老是急着想知道结论,说太多旁枝末节只会徒增麻烦,先把结论说出来听听吧。” 鸟口听到京极堂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地考虑了一下,最后总算缓缓开口:“我知道御筥神的存在是跟关口老师一起迷路到那个奇怪箱馆稍早的事。这么说来嘛,应该是八月二十日前后吧。不,那天刚好是小田急(日本民营铁路公司著名‘小田原急行铁道’,简称小田急。今日已改作小田急作为正式公司名称。)在下北泽发生事故的日子,所以是——” “二十二日。” 京极堂大半的事情都记得。 “对对,是二十二日那天,有个叫清野的男子打电话到编辑部。记得是很低沉很闷的声音,一开口就说要卖我们情报。各位也知道,弊杂志社是以犯罪为专门主题的糟粕杂志,常有机会接触这类可疑的家伙,内幕爆料之类的消息当然大大欢迎。问他要卖什么,原来是卖我们一份名册,说是和名人丑闻有关的名册。这与我们报导的范围不太一样,本来想考虑一下,不过又想到反正也认识某家专出丑闻类的杂志,如果用不上顶多卖给他们就是了。” “所以买了?” “跟妹尾商量的结果,考虑到最近没什么题材,关口老师想必很清楚,弊杂志社一直出于缺乏题材状态,所以边决定购买。一跟清野联络,对方立刻上门。他脸孔浮肿,看起来阴阳怪气的。只不过跟平常见到的那种不同。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不是御筥神的信徒就是信徒的家人吧。” “御筥神?那是什么名册?” “哎,别着急,你也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家伙,鸟口想按顺序一一说明,你就静静地听嘛。急着先听结论,原本听得懂的也变得听不懂了,顺序是很重要的。” 京极堂出口制止急性子的我。 “好,不吊胃口老实说,这的确是御筥神信徒名册。上面有信徒住址姓名与个人资料,还记载了六月、七月两个月间的喜舍次数及金额。我想,大概是清野从御筥神那里偷出来,以后根据事实一一追加的东西。” 鸟口从硕大的行李中拿出纸袋,从中取出泛黄的纸册。 “——请看。” 京极堂以阅读古书汉籍时的眼神看了纸册。 “这个书写方式的确是帐薄,笔迹看起来像是女性——不过不能断定。备考栏上以铅笔写成的潦草字迹——应该是这个叫清野的男子写的吧。看来清野是个有学历但无社交性,且是个执着很深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从文章的文体、汉字与外来语的比例及笔迹与书写方式看出来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鸟口接在京极堂之后说: “不过清野真的是这种感觉的人,他讲话时从没看我一眼,只看着自己的指尖,像这样——” 鸟口做出像是在弹钢琴般的手势,注视着自己的手指。 “——看起来有点恶心对吧?姑且不论这个——这的确是账簿,毕竟喜舍在形式上是寄放的,所以收了多少得记录下来才行。而信徒的职业跟性质则是清野自己补充的,那家伙似乎去调查过其他信徒的背景了。所以——如果上面的笔迹是可信的话,喜舍金额很少的信徒身边必定会发生坏事,结果喜舍金额就会增加。清野强调御筥神那伙人为了增加喜舍金额肯定在暗地里干了什么好事,但我觉得哪只是偶然,不,他说的当时我其实认为那只是他的妄想。” 京极堂继续读着清野所写的内容没有回应。鸟口接着说: “我看过名册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还是丑闻有关。名册上记载的信徒大约三百人左右,住址范围分布很广,职业也相当不一。职业是清野调查的,不过当中有好几个人是常听到的名字。如某某歌手,国会议员,作家,最好笑的是连名寺的和尚都有。名人跟怪异宗教有关联一直是丑闻的固定戏码。接着我问他要卖多少,他说不管多少都好,真的想要钱的话,他早就拿去名册上的名人那里卖了,那肯定能卖得好价钱。” “这不就变勒索了?” “是勒索啊,可是清野本身似乎并没打算这么做——不过他的真正企图我也不清楚。总之他希望我以这个为基础展开调查,并写出具有可信度的报道,这是唯一的条件。而金额,他不在意多寡。” “那你们出多少?” “一万。反正报道最后写不出来也能卖给想要的同业人士,一万元左右还算好卖。清野默默收下钱,再三要求我们一定要写报道后便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 “我想清野应该就是如同鸟口推测的,是个信徒——不,一定是信徒的家人或朋友。他真正想要的不是钱,而是希望亲朋好友能停止信仰。如果被糟粕杂志举发出来,相信能在信徒之间造成相当程度的动摇,而动摇会逐渐扩大,最后会化作不信任感——他大概是如此打算的吧。如果他自己是信徒的话,会偷出账簿就表示已经产生极度不信任感,而为了将自己损失的部分取回应该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手段,而是直接上门大闹吧。而且如果被逼上绝境,或许还会考虑恐吓其他信徒来弥补自己的损失。可是他并没有恐吓别人,而是想告发。相信对清野来说,看到其他信徒继续被坑钱实在很难以忍受吧。” 鸟口大表赞同,说: “我拿到名册之后去做了点采访。首先想去跟信徒见个面,但实在很困那,因为没有采访的借口。结果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刚好碰上分尸杀人事件。” 我也跟着回想起那个不可思议的体验。 “二十九日发现右手,三十日发现双脚,我把关口老师拉出门,意气风发地前往相模湖——只不过最后空手而归就是了。这些事您应该听说过了吧?” “听敦子说了。只不过鸟口,我好心给你个忠告,你会碰上怪事是因为找了关口去的关系。这家伙没什么存在感,别说是警察,连常去的快餐店的老板都会忘了他的脸。带这种瘟神去原本行得通的也会行不通,以后最好注意一下。” 京极堂似乎彻底想把我当傻子耍,而鸟口也同样可恶,居然做出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 “然后呢,总之那天扑了个空,结果在分尸案的震撼下这件事便显得无关紧要,后来就完全忘了。之后就如您所知,尸体似乎无穷无尽般地被一一发现。我想写成报道,也努力到快粉身碎骨的程度,但怎么写也写不好。题外话,中禅寺先生,您对这次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是否清楚?” “报纸上刊登的部分应该都知道。” 面对唐突的质问,京极堂毫不动摇地回答。 “喂,等等。鸟口,分尸案跟这次来访的目的无关吧。现在不是在谈御筥神吗?会不会太离题了点?” “问题是就是没有离题,这是同一个问题。” 鸟口一脸沉着。京极堂似乎也不觉怪异。为什么御筥神跟分尸案是同一事件?我无法理解。 “真抱歉,京极堂,我对分尸案不怎么清楚,如果有关系的话能不能简单交代一下?我要跟上你们的话题太辛苦了。” 我总算认输了,硬撑到这里最重要的部分却没听懂会造成消化不良的。 京极堂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斜楞着我,说: “怎么?我可不是犯罪专家啊。我叫你平时要看报纸,就是不听我的忠告。算了,顺便整理一下情报也好,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他不顺便嘲讽几句似乎就不甘心的样子。 “开端——如鸟口说的一样,是在八月二十九日发现右手开始。这是在甲州街道大垂水山巅的靠神奈川县一侧发现的。发现者是住在相模湖附近的木材行得老爹,开车时觉得碾到了异物而发现。” 这部分我不知道。 “接下来是你们去的相模湖。翌日八月三十日早上,当地几个钓客钓到左右大腿以下部分。跟前天右手的所有者是同一个人,此时被害者总数还只有一个。顺带一提,这个被害者的左手到现在还没发现。” 这个我也不知道。 只不过——京极堂没有提到脚是收在箱子里后才丢进水里。 大概他也不知道吧。 “接下来整整六天没出事。第七天,也就是九月六日,再次发现右脚,地点是八王子。此时这两个事件尚未被认定为同一杀人事件,毕竟负责侦办得警署也不同。这一件是八王子署与东京警视厅负责共同搜查,之前得则是神奈川本部。由你们得经验看来,神奈川本部应该有向东京警视厅申请援助,或许是人手不足的缘故吧。只不过翌日,被认为是与九月七日同一人的左脚在调布,右手在登户被发现,事情变得更复杂了。那之后又过了三天,九月十日,这次则是在昭和町同时发现两只左手。” “光左手就有两只?” “没错。原本以为这是当初没找到的第一被害者与第二被害者的左手——但根据十一日的消息,由血型及其他的鉴定看来,这是第二被害者与第三被害者的部分。此时报纸大胆报道‘被害者有三人’,以后这个事件便被称作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我读到的报道就是这篇,是在九月十一日读早报时看到的。 “之后的发展过于复杂我就不详细说明了。十三日在车返找到第三人的右手,十四日在芦花公园找到同一人的右脚,十六日在田无又发现右手。此时被害者增加至四人。十九日第四认的左手在柳泽发现——这是田无附近。然后昨天,也就是二十一日在多磨灵园发现左脚,同时又在田无发现右脚。没说是第五人,所以应该是第三人的左脚跟第四人的右脚吧。” “你为什么总是能记的那么清楚?我刚刚边听边掰手指计算才勉强对上,要是你说被害者有四个,找到六只左手我可能也不会发现有错吧。” 这个家伙总是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关口,那只是你的记忆力有问题而已,只要看过报纸,这点小事任谁都记得住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 “鸟口,我刚刚说的大致没错吧?” “太令人佩服了,非常完整,真惊人。我没什么好补充得,勉强要说的话,只有因为头颅跟身体都还没找到,四个被害者的身份到目前仍无法确认这点而已。而实际上,这就是与御筥神的接点。” “噢?” 京极堂很难得地有所反应,接着先示意鸟口暂停,呼唤夫人进来。 夫人似乎在外面想等候话题告一段落时端茶进来,但话题一直停不下来正发愁着。 喉头干渴的我三两下就把茶喝光了。 鸟口在夫人在客厅时还是一副紧张的不得了的模样,夫人一离开立刻恢复原本的状态继续说: “神奈川本部一开始将搜索被害者身份的搜查区域限定与相模湖附近。但找不到符合条件者。接下来将范围扩大至神奈川全县,真是愚昧。说不定是琦玉县啊?也可能是东京,搞不好是鹿儿岛得少女被青森县出身的男子绑架,在两者中间的位置被杀了也说不定呀。” 大概是喝了茶润了喉咙,也习惯了这里的气氛,青年编辑开始发挥起他擅长的搞笑本色。 “可是第二个以后却发生在东京,所以警方感到沮丧,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才不得不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关东全区。不过找被害者比找犯人更困难,犯人多半只有一个,但被害者却有四个。至于——符合被害人的条件嘛,看起来似乎有锁定条件实际上却很模糊。首先,被害人是女性,这点毋庸置疑。再来是年龄,四个人都介于十二岁到二十四五岁之间。不过这点并不是很确切,可能只有十岁,也可能是二十六岁。最重要的是死亡推算日期,这点通常会从遗体的状况与胃内的笑话物来判断,但四具尸体都没有胃,从死后僵硬与腐败程度也无法明确断定。只凭手脚要判定这些实在很困难,因为用冰块冷冻过就能瞒混两三天。” 难怪搜查会碰上瓶颈。 “只不过有一点很确定,最早的被害者一定是在八月二十九日以前就失踪了。同理,第二个必须是九月六日以前,第三个是九月十日以前,第四个是九月十六日以前失踪。用这个条件找出得失踪少女意外地还蛮多的。四个人同时被人绑架,先关起来再按顺序一个个分尸杀害——这种情况虽不是不可能,但总令人觉得作法不严谨。警察先区分八月二十九日以前,二十九日到九月六日,六日到十日,十日到十六日的四个区间来搜查,这么一来便删减掉许多条件不符的对象。” “原来如此。” “接着再彻底调查这些锁定的对象,又将每个被害人候补删减到大约十二三个左右。拿手脚的照片给被害者家属看了之后——虽说只有手脚而已,家属也很难确定,不过可以说是相当正确的搜查方法——第二个、第四个几乎可以说确定了,可见日本警察也条了不起的嘛。只是——麻烦的是,这些被筛选出来的女孩子们之间几乎找不到半点共同点。不管是居住地点还是家庭环境都没有类似点,当然彼此间也没有见过面,完全没有接点。但是,我很怀疑真的完全没有吗——?” “鸟口,你什么时候那么精通警察内部的消息了?这些事情——” 一问我才想起。 ——顶多是穿制服的巡警。 ——出入警局的家伙很多。 ——消息根本是完全开放。 “这么说来你好像说在警察内部有内应,原来是养了间谍。”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只是有熟人在里面而已嘛。” 鸟口搔搔头,京极堂间不容发地接着发言: “但是既然好不容易几乎能确定身份了,撤回开始至今认为是连续杀人的见解应该比较明智吧?” 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可以修正搜查方针,将此次事件视为同时多起分尸杀人事件。就算不说犯人多达四人,难道警方没想过这些事件彼此可能毫无关系,或先发事件引发了后发事件,抑或是后来的犯人想嫁祸于先发者而故意模仿相同的方式犯罪吗?” “哎呀呀,被抢先了啊——” 鸟口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也是这么想,但似乎不是哦。首先,最早发现的部分由于被卡车碾过又泡过水而难以判别,但第二人就能断定出凶器。右手上有可疑得刀伤。可以断定不是用锯子而是用柴刀之类的一刀砍下来的。第四人身上也有相同的凶器痕迹。我获知消息时第四人只发现手臂的部分,所以这个伤口应该是在手臂上发现的。因此第二个与第四个是同一犯人干的。另外,第二人的左手与第三人的左手在同一地方一起被发现。是在昭和町发现的,用绳子绑在一起。因此第二个以后的犯人绝对是同一人。现在的问题在于推定是第二人与第四人的少女,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第四人只靠手臂就能推定出来?” “第四个几乎可说确定了哟。是个不良少女,曾在取缔红线时被抓过。年纪才十五岁而已,不过与其说是卖春更像是仙人跳,说是辅导更接近逮捕。听说就是靠当时留下的指纹确定的。你们或许觉得奇怪,未成年居然也要留指纹?那是因为她被抓时妆化得太浓加上又十足一副卖春女打扮,看不出未成年的缘故。第二个则是父母认出来得,好像是说痣与胎记之类的位置完全一样。” “原来如此,可是这两人之间的共同点有那么难找吗?” 京极堂说完,还是老样子摆出一张臭脸。 不过今天看起来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第四个被害人是川崎的照相馆的女儿,实在坏得很。第二个则是住在饭能,这已经是琦玉县内了。那边的小学老师的女儿,听说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女孩,不过失踪时离家出走。” 鸟口说到这边先停顿一下,露出腼腆的微笑,交互看着我与京极堂,说: “你们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吧?” “至少肯定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灵感超能力。” 京极堂说完瞄了我一眼。 “哈哈哈,的确有机关,而且还是非常合法的机关,只不过不方便公开说而已。” 鸟口从公事包中拿出另一个纸袋,从中掏出一些文件摆在桌上。 “这是失踪少女一览表,是我前天好不容易才从关口老师所说的的内部间谍那边拿到手的。说是间谍,其实是目黑派出所的巡警罢了。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是人太好,对我这种好青年特别合作。” “你说错了吧,应该说‘所以才会被我这种老千耍好玩的’才对。” 我趁机报一箭之仇。 “也可以这么说。” 完全没效果。 “总之,这两种文件都到齐了,乍看之下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只不过关于第四个不良少女嘛,她叫做柿崎芳美,从警察的一览表中可知她的监护人,也就是照相馆的老爹叫柿崎果枝,老婆叫柿崎贞。” 鸟口翻开以不法手段从警察那里到手的一览表,指给我们看。 “看到这名字我觉得很眼熟,好像在这个账簿里看过,这时我灵光一闪,你们看这里,某有名女性歌手的底下这栏。” 鸟口这次翻开御筥神信徒名册,转了一圈递给京极堂,我也跟着凑过去看。有名歌手底下写着: “柿崎贞。” 旁边还有以铅笔写成的密密麻麻的潦草笔记。鸟口请京极堂念出来。 “乃照相馆经营者之妻也。经营状况不佳,此乃喜舍金额不振之因,不久必生不幸之事,需注意。有一女,曾因卖春收辅导,据闻与战后派、GI(注)等不特定多数男性有无耻关系,此家魍魉岂不足哉?女儿有难——女儿有难?” “那是清野的预言,所以我才觉得可疑。我开始怀疑这两份材料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性,结果果然如此。” 鸟口漫长的说明总算开始发表结论部分。 “年初以来发生于关东的未解决少女失踪事件光是报案得就有七十三件,限定发生于八月下旬到九月下旬的话则有二十三人。这样密集发生实在太异常了,占全体近三成得人数都是在八月下旬到九月下旬一个月内失踪。而且,这七十三件当中,与御筥神信徒名册重复的件数则有——十件。我无法判断这算多还是少。” “御筥神得信徒人数远远不及其他新兴宗教,以规模来看比例算很高的吧。信徒三百个当中就有十个人发生了‘女儿失踪’这种不幸,有三十分之一之多,相同不幸发生的几率可说是很高。” 鸟口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一等京极堂说完立刻接道: “如果用别的观点来看几率更高哦。失踪少女一览中与御筥神账簿重复的有十件,然后警察推测可能是分尸杀人事件被害者的少女有十三人,这十件与十三人当中重复的有七件之多。也就是说很可能是被害者的十三人当中,有七人是御筥神信徒的女儿。以这种观点看来比例高达五成以上。而且几乎断定是被害者的两人也在当中。”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发现了警察也没发现的被害者共同点。” 京极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我则是轻微地感到兴奋。 这或许会变成目前大街小巷话题中心的重大事件迈向解决之道的重要序幕—— (注:战后派在日本特指二次战后无视旧有社会道德,成群结党进行犯罪的年轻人。GI则是Government Issue的缩写,战后日本对美国大兵的俗称。) “再补充一点,账簿中失踪少女的家人那栏当中,清野全部都写上了不吉利的预言。也就是说,六月、七月喜舍金额不高的人,女儿都失踪了。” “所以说,你认为——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御筥神有关是吗?鸟口。” “不,不止有关。姑且不论是否为实际动手者,我认为御筥神的教主就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幕后真凶,所以——” 鸟口守彦毅然决然地说: “因此我想检举御筥神,不是以灵媒,而是以罪犯的理由。” “说的更详细点吧。” 京极堂鲜少主动表现出对这种杂事有兴趣的态度,同时在此瞬间,我向主人传达来访意图得可能性也已几近为零。 但是鸟口却做出极端没用的回答。 “我自己也很想说的纤细点,但没办法再详细了。不知该说很遗憾还是很丢脸,我潜入采访失败了,所以现在才会坐在这里找您商量——” 半带着笑容,鸟口搔了搔头。 我心想,糟了。 照这样下去,难得原本产生兴趣的京极堂会打起退堂鼓。只是打退堂鼓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怪脾气的朋友又很有可能会玩弄各种诡辩劝退鸟口。结果这个大独家说不定就此被抛进仓库,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这个连警察也没注意到的大发现就这样被埋藏在黑暗之中真的好吗?造成这个场面的是我,此时不挺身出来收拾局面可不行。我在奇妙的义务感驱使下,开始抬举起鸟口来。 “不,鸟口,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从警察那里拿到失踪少女一览是前天的事吧?仅仅一天就能联想到与御筥神账簿之间的关联,并构建出这样的推理来。从刚刚你的一番话听来,我大致理解了御筥神身为灵媒的架构与几乎与欺诈无异的活动内容,这些情报已经十分足够了。这样看来不潜入采访也无妨吧?不,已经没必要采访了。” “不必采访的意思是不用写成报道了吗?关口老师。” 鸟口表情讶异地看着我,我发出更没用的声音说: “你真笨哪,当然是相反啊。我是要你刻不容缓,尽早写出报道来。鸟口,你已经抓到充分具有说服力的事实关系——不,甚至可以说抓到证据了。带你来这里的是我,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不过与其有时间在这里听这个京极堂得胡扯诡辩,还不如早点去坐在稿纸前面奋斗比较好。” “关口。” 或许是因为被我揶揄不甘心吧,京极堂眼神阴险地瞪着我。 “你真的是彻底随便的家伙啊,还是说你因为《实录犯罪》是糟粕杂志就瞧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我要他去写报道耶。听清楚了,御筥神十二万分可疑,一览跟账簿之间的关系太过符合,这比任何证据都更可靠吧?这是罪大恶极得犯罪啊。为了增加喜舍金额,凭实力让信徒变得不幸耶。而且还不是欺诈或恐吓,是杀人。无辜的少女已经有四人牺牲了,而且还死在被人截断四肢抛在四处这种惨绝人寰得手段下。警方还不知御筥神的存在,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恐怕不久就会产生第五个,第六个受害者。就算说心灵是种不好处理的分野,可是这很明显已经是以营利为目的得残忍犯罪了吧。” 对我而言,“灵媒”御筥神与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两个原本看似毫无关系的事项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明确的因果关系,现在要说两者毫无关联反而令我觉得很不自然。 “真是轻率的意见。你都听到了吧,鸟口,所以我说这位关口先生一辈子也干不了糟粕杂志的编者啊。” 京极堂说完点了根烟。 并非刻意要模仿他,不过我也跟着从胸前口袋掏出香烟来衔在嘴里。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人说了坏话。 京极堂一脸香烟味道很差似的呼出烟雾说: “如果能那么简单且不负责任地捏造报道就没人想去辛苦采访了。鸟口只不过是从偶然到手的材料中偶然获得有趣的灵感罢了。万一这是事实,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他才要去采访。但对手顽强,所以遇上挫折,我说得没错吧?” 鸟口回答: “这个嘛,就如中禅寺先生所言,这只是单纯的灵感而已。” “鸟口,怎么连你也那么没自信了?刚刚不是还充满自信地在卖弄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吗!而且就算只是灵感,账簿跟一览表之间的符合性也太高了,不是说有五成以上?这不可能是偶然啊。” “不管符合率多高,那也只是有可能性而已啊,不能拿来当证据的啦。要是有证据,我早去报警喽。” “啥?” “我说,我会去报警啊,理所当然的吧?” 鸟口看似表情丰富,实则只有几种类型的表情。我因听到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而不小心出身地看着他装迷糊得侧脸。京极堂的舌锋没放过这一瞬间,说: “这是国民的义务吧,鸟口很懂事。相较之下,关口就真的一点也不懂啊。要是掌握到犯罪证据,隐瞒不说绝对没有什么好处的。揭发犯罪,检举犯罪者是警察的工作,处罚则交由法律执行,区区一家杂志社不该逾越本分去做这些事。特别是像糟粕杂志这种被视为违反公共秩序与善良风俗而常被规制的对象更是如此。至多与警察合作,没人想干起私下调查这类会被警察盯上的把戏的。这些我相信鸟口字迹再清楚也不过——” 鸟口点头。 “可是如果像其他媒体一样只追着警察跑来写报道的话,这种发行量少又没销售能力,专写犯罪报道的糟粕杂志会死光。所以才更需要发挥创意,找出其他媒体没注意到的部分写成报道。但这并不代表想到什么点子就仅凭想象随便写写就好,因为那种报道没人想看的。最近的读者很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不真实的想象报道。而且犯罪相关的报道有可能扯上毁谤问题,对糟粕杂志而言风险太大了。鸟口,没错吧——” 鸟口再次深深点头。 “关口,像你这种小说家可以随自己高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战争刚结束时还不敢说,但现在的情势,特别是糟粕杂志的编者更是需要超乎必要程度的敏感。” “真的很敏感哦——” 鸟口又回到平时的态度。 “只不过我的态度其实也没中禅寺先生说的那么认真,只是不太自信所以才来商量得。” “没自信?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吧,鸟口,亏我还认真地听你说了一堆耶。而且刚刚说的哪里没自信了?符合率五成以上啊。” “概率这种东西不过是诡辩,是种让说不准的未来预知看起来仿佛说中了一般的数字诡计。例如说我们假设明天降雨概率是五成好了,那么不管降雨还是晴天都算说中了,不是吗?” 被京极堂冷冷地这么一说,我才恍然醒悟。至今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假设气象台发表降雨概率是七成,就算晴天也有三成是说中了。相反地如果真的下雨就表示有三成几率没说中。不管什么情况,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就只是参考数值而已。 “因此可能性或许真的存在,但光谈几率也没什么用。” 听到京极堂得发言,鸟口更是猛点头。看来今天我是彻底被人排挤了,只是就这样认输实在心有不甘。 “可是难道你认为御筥神跟分尸案真的毫无关系?听完刚才得推论,怎么像都不肯呢个无关啊。” “因为你只看到那些先有结论再配合结论挑选出来得情报,当然作如此想。你自己刚刚不也说过这种想法有问题?听好,关口,现在能支持这个论点的就只有这两种资料,可是目前得阶段我们连这两种材料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啊。” 京极堂上半身前倾凑向我,将这两种资料递给我看。他说得没错,要是这两份文件不可信的话什么也没得谈。 “可是至少这份是从警察——” “没任何证据能保证警察的搜查绝对可靠,而那个不知是目黑还是佑天寺的警员在立场上是否真的有可能拿到这类一览表也值得怀疑,更何况我们目前根本无法判断御筥神的账簿之真假。” “的确,也可能是清野自己掰出来得,我居然没想到这点耶。”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太不自然了吧?”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哪。想瓦解御筥神,编造怪异的流言是最有效得。” “可是不管这是真货还是假货,出自两种不同出处的资料却有如此多共同之处实在很奇怪啊。” 京极堂有点不耐烦地抓了几下下巴。 “我说关口啊,要是你不在这里,我看只需花五分之一的时间就能解决事情。不管共通项有多少,不,就算全部内容都完全相符,几率也仍然不是百分之百,你还忘了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是什么?” “当然是‘偶然’。” 京极堂嘟囔着说。 “如果侦探小说用‘一切都是偶然’来解释,多半会被读者骂这样得剧情发展不公平吧。但很不幸地,有九成得显示都是偶然造成得。即使在理论上证明了其必然性,那也无法抹消偶然的可能性;就算实验一万次都成功,也不能保证第一万零一次不会失败,接下来或许全都失败也说不定。也就是说,或许实验恰好只有那一万次偶然成功了。若真是如此,实验的成功终究只是一种盖然,不能证明其乃必然。” “这样不管实验一万次或一亿次都一样嘛。” 鸟口说完又盘起手来。京极堂脸朝向鸟口,对我继续发言: “而且话说回来,这份情报得提供者清野在了账簿之后,将这些资料分析成‘喜舍金额不高的人会发生不幸’。但那是洞悉内部情况所产生的看法,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应该会先想说‘因为发生不幸,所以提高喜舍金额’才对。如此一来便没有人为操作的空间,当然与警方制成的一览表之间得重叠也只是偶然。” 我无话可反驳。鸟口带着抱歉的表情说: “就是说啊。所以说我接下来该作什么好啊?这件事还是就此作罢比较好吧?把御筥神当成犯罪者,而且还是当成街头巷尾传闻中的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得犯人似乎太牵强了哦?” “哎,无须丧气。” 面对鸟口丧气得发言,京极堂却很干脆地反驳。 “搞什么,京极堂,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啊?” 别人说行得通他就说不可能,说不可能就说行得通,所谓的别扭鬼指的就是这家伙。 “哪边都不是,我只是想说只凭手上的资料来判断太轻率罢了。别忘了我们还能去搜集用来判断的材料呢。” “例如说?” “鸟口,首先你想怎么办?” “这个嘛,我在初期阶段学到要去采访信徒很困难,反而直接对决还比较有效果。所以我认为不去了解这个核心人物是不行的。” “明智的做法。然后?” “这个嘛,我从警察那里拿到一览表,问出搜查状况是前天得事,两小时后推想出御筥犯人说。想到之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直接跑去三鹰了。我自己也觉得此举太莽撞了点,不过想想也罢,反正本来就只是灵光一闪的念头,失败了也就算了。我一下子就找到御筥神得地点,外面摆了看板,门户开放,里面地上整片铺上木板。信徒有老婆婆,大娘等,几乎全是女性,端正地一排排跪坐在地上,很壮观。房间深处摆了个箱子,大家都低着头,看起来很阴沉,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询问。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个性本来就很内向嘛。” 这家伙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跟京极堂有得拼。 “不久,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我想想,大概比二十五岁还大一点,比三十三岁还小一点。应该是道场的管理人。” “是巫女之内的吗?” “不,是平常的打扮,看起来像女办事员。个性似乎有点刻薄,但又带点妖艳,或许原本是做特种行业的吧。” 我本想进一步问那女人得风貌,却被京极堂打断。 “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有什么事,会这么问理所当然吧。我随口胡诌应付一番,装得很落魄得样子,说:‘我最近诸事不顺,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入睡前碰不到半点好事;身体状况不好,公司又快倒闭,想求见教主一面。’这样。然后她听完就说——” 鸟口大概是想学那女人的口气,先停顿了一下,京极堂趁机抢先说: “如您所见,等候的信徒众多,现在实在无法拨冗见您。不知是否愿意预约改天?如果方便的话请留下您的联络方式,明天再跟您联系——说了之类的话吧?” 鸟口没什么吃惊得样子,看起来甚至有点高兴,说: “是的,学的好像啊,简直像那个女人就在眼前——” 大概是几乎跟那女人说的话一模一样吧。 “——所以我啊,才会先黯然退场得。” 这时我忍不住插嘴,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继续当个旁听者了。也没想过今天不知丢了几次脸,又说出多余的话来。 “你告诉他联络方式了?难怪会着了诈骗分子得道,你该不会告诉他们《实录犯罪》编辑部的电话了吧?如果真是如此,你就是个大笨蛋,会被看破真实身份根本是理所当然,一打电话就知道了嘛。” 鸟口斜眼瞪我。 “我再怎么迷糊也不会被这种骗小孩把戏唬到啊,我给她的是我住处的电话。” “你房间里居然有电话?什么时候那么上流了?糟粕杂志原来这么好赚喔?” “老师您在说什么玩笑话。房东在楼下开了家中华拉面店,我告诉她的是那里的电话。告诉她电话后,她要我稍等一下,不久之后回来,问我明天方便的联络时间后就离开了。隔天是星期日,为防万一我整天待在房间等候。因为要是在我离开时刚好打电话来,跟房东问东问西的话就惨了。然后也跟房东先说好要是有电话打来什么都别说赶紧换人接。到了中午左右电话来了,要我立刻过去,说现在刚好有空。我听到立刻飞奔过去。宿舍在茌原,到那边大概是一点半前后吧。穿通道场直接走到里面,是个像等候室的房间。那个女管理员端了杯茶给我,接下来我跟她聊了大概有十分钟之久。” “为什么?” “因为前一个还没结束,房间里面可以听到念诅咒、祝词之类的声音。” “说什么?” “基本上只是闲话家常,女人说:‘您说您一直碰上痛苦的事,能不能请您谈谈您的处境?’,讲得超客气的。我一听就想:‘哈哈,这肯定是陷阱',所以就拿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出来胡扯一番。” 鸟口特别强调“您”的部分。 “我说我是牙刷公司的业务员,最近的业绩被新出来的尼龙牙刷抢光光,每天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又说出身地是新泻,最近生活疲累,还搞坏了身体——” 鸟口装成驼背,语气也带了几分凄惨味道。 “——总之我说得很小声,隔壁房间实在不可能听见。而且一直听到隔壁喃喃念着咒语,咒语声反而还比较大声咧。” “所以不用担心被隔壁偷听到对话内容嘛;而且就算听到,你报出的来历也全是谎言。” 可说是准备周到。 要是我碰到这种紧急状况,脑筋肯定转不过来。 “不久隔壁安静下来,接着——我以为女人会先去跟教主说刚刚听来的话,结果并没有,她要我先进去。隔壁房是约四坪大小的客厅,房间里摆饰着乱七八糟的女儿节人偶,还放了很多箱子。教主就在这些东西面前,一身白神袍,一头理得短短的平头掺杂着白发,头上戴了那个——好像叫兜巾是吧?总之戴了山伏戴的那种帽子。教主是个瘦得皮包骨似的男人,他要我坐在正前面,女人则坐在我的斜后方。” 鸟口瞧了右后方一眼,大概是当时女人坐的位置。 “我一坐下教主突然大喝一声,我吓得缩起脖子。” “叫出‘唔嘿’是吧?” “是的,就是‘唔嘿’。教主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汝说谎,自称北国出身,实乃西国——若狭人也乎!’我一听他这么说就被唬住了,一般人绝对会大吃一惊的嘛。教主接着说:‘汝非贩物之商,乃以报道他人不幸为职者,诚乃无耻之人!杂志,且为可憎之志,实、实录犯罪——无耻之人,汝为何而来!’。连杂志名都被说中了,所以我真的连一声也不敢吭地落荒而逃。” 这背后究竟有什么机关? 由鸟口的叙述听来似乎没时间玩刚刚京极堂的那招。 “嗯……姑且不论鸟口在等候室里说的部分,后面的实在难以费解。若说西国出身是用 猜的还有可能,可是连《实录犯罪》这种具体名词都出来了——京极堂,你懂这个机关的真 相吗?” “当然。” “懂吗?” 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当然懂。首先鸟口,你什么时候告诉房东接到奇怪电话时要谨慎应对的?” “这个嘛,一离开御筥神就告诉房东了。我在三鹰跟卖菜店借了电话联络,因为离开御筥神后我有事得先回编辑部一趟,想说如果这段时间他们打电话过来就惨了。” “那编辑部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例如说,老家的姐姐打电话过来之类。” “唔嘿,有耶。应该说‘好像有’才对——说什么老家那边有东西要寄过来——” “还没寄到吧?” “才过两天而已,还早啦。” “我看永远寄不到了。” “咦,你是说,那通电话是——可是他们怎么知道编辑部的——” “呵呵呵,这很简单,她多半先问过房东了。” “咦?可是我一出御筥神就打电话啦。” “你还在御筥神时——亦即,你刚告诉女人电话号码时她就立刻打给房东了,她要你稍 等对吧?” “啊。” 鸟口沉默了一下子,击掌称是。 “从三鹰打电话回去时,房东先生跟我提过老家打电话过来,说想寄东西给我,问我白 天在不在。我当然几乎都不在,所以她似乎又说了——不好意思麻烦房东收,想寄到公司去——等等,原来如此。难怪会想问公司地址,要房东给她电话——房东先生告诉她了。哎呀——没想到那时候就已经出招了——我反而因此深信后来编辑部的那通电话是家里打来的咧。” 鸟口像是没吃到点心的小孩般露出非常不甘心的表情,这在他表情类型中算很少见的。 “听清楚了鸟口,要打诈骗电话,就是要本人不在才方便。在问东问西之前,只要先说出要找某某人,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所以她当然要趁本人就在身边时先打电话给房东,本人保证不在,因为鸟口就在身边。接着伪装成亲人,只要对方信任了,要问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就很容易。只要说想打电话到公司询问,对方多半会轻易说出口。然后放鸟口走,再打电话到工作地点,同样装成亲人还能有呼应效果,就更不容易露出马脚。只要知道工作地点的电话,公司名称也能得知。你们那里一接到电话应该直接会说:‘这里是《实录犯罪》编辑部’吧?还是‘赤井书房您好’?” “连‘喂喂’都不说呢,直接报上‘实录犯罪’。” “如此一来,你的真实身分就被拆穿了,接下来没什么好说的,能顺便知道出身地更好。只要说是从老家打来的,亲切的人自然会寒喧几句,故乡是哪也就曝光了。” “原来如此。可恶,原本以为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中了她们的把戏。” 鸟口似乎很不甘心。 “这只是因为实际发生顺序跟正常顺序不同,所以才不容易注意到。表面上显现出来的现象看似乱七八糟说不通,但只要先打散再重组就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并不是什么都按顺序来就好的。” 京极堂寓意深长地说。 “接下来就是游方算命师的老套招数。这招一定是两人一组,一个是算命师,另一个是助手或弟子。先让弟子在别的房间问出情报,如我刚才所说明的,用各种方法套出话来。最近有些人比较偷懒,直接提供问卷让人填写。总之会让人以为算命师不知道内容;让人认为反正谈话在别的房间,算命师本人也没看见,但当你进入另一房间的时候起,算命师便知道一切了。” “有什么玄机?” “很简单,只要让列席的弟子传送来客不懂的信号即可。坐的位置、坐垫的角度、呼叫铃声的次数,以及招呼都能当作暗号。不管是搔头搔鼻还是搔屁股,什么都行,只要事先讲好即可。鸟口的情形,对手得知的是职业与出身地吧。听到杂志名叫《实录犯罪》,工作内容是什么可想而知。因此老师说的话就当作客人,说谎就赶回去。女人坐在你背后,就算她嘴巴一张一阖做暗号你也不知道,加上你又因被人大喊一声而吓到就更不用说了。” “我的疑惑完全解开了。” 鸟口似乎真的疑惑完全解开了,表情神清气爽。 京极堂抓着额头,不久抬头,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发问: “对了,摆放在祭坛上的箱子全都是四角形的吗?有没有圆盒状的?” 鸟口回答: “这个嘛,全部都是一般所谓的箱子,有什么问题吗?” “竹吕‘筥’这个字的意思是圆形的竹器。是吗——或许是我弄错了——” 京极堂表情一沉,接着说: “所以说,你的脸她们完全认得了。” 然后带着不愉快的表情叹了气。 京极堂很难得地陷入苦思之中。 平时的他几乎不会迷惘。 “总之,现在关于御筥神的情报太少了,可是——如果你真的有心要干,我愿意尽微薄之力。要跟心灵术对抗,对你们,特别是对关口而言,这包袱似乎太沉重了——只不过在追查御莒神同时也要调查分尸案才行,希望这只是单纯的心灵术诈欺事件——” 京极堂又陷入沉思。 “需要哪些情报?” 鸟口很有精神地问。 “首先,我想知道御筥种教主的个人情报,像是姓名人品与修得心灵术的经纬、成长过程、之前的职业、家人与祖先……诸如此类,总之什么都行,越多越好。” “这样啊,既然见不到本人就从外围进攻是吧?” “再来是御筥神的能力及奇迹的种类。若会帮人驱魔,驱魔的仪式是什么、用了什么咒语、使用什么祭器,以及帮人驱什么魔等等,能知道教义的概略更好。” “这些还是向信徒询问比较好——向邻居询问似乎也是个好方法——” “接着是关口,你很闲吧?” “为、为什么我就很闲啊,我现在每天可是过着人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哩——” 不知要指派我什么任务,我可不希望被卷入麻烦之中;但相对的——我心中似乎又有大 事即将发生的预感。 那个梅雨即将结束的时期—— 那天也是在这种感觉下事情就发生了。 不对,事件其实在那时已经结束了,但这次—— “你哪里忙了,我是听说你要出版小说,若是新作品还没话说,这次的单行本不过是收录已发表作品罢了,没什么事是你该做的吧?而且修改推敲文章之类的事你应该也解决了。就是很闲才回来这里的吧?” 我原想说没这回事,但从脱口而出的却是别句话。 “你要我做什么?” “将这个情报透露给警察知道。当然透露未必就能见效,但如果透露得宜的话他们会帮忙解决一切。” “可是那样一来难得到手的独家报道不就飞了?或许能解开真相之谜,但鸟口的辛苦会全泡汤啊。” “关于这点不必担心。现在这个时刻不管哪家报章杂志都没有御筥神的情报,就算他们注意到了,顶多也只能赶忙开始采访,只有《实录犯罪》能立刻应对写成报道。而且《实录犯罪》没有固定的发行日期,随时要用什么临时增刊号、合并号的名义都行,只要先出了就赢了。比任何一家杂志社都还快,内容又充实。” “真的很充实喔。” 鸟口笑容满面地拍着硕大的公文包,看来他充满干劲。 “可是京极堂,要我放情报说来简单,究竟要怎么做才成?放给木场修大爷知道吗?可是他不是负责人吧?” “记得报纸上说负责人是大岛警部,他是木场大爷的上司吧。只不过——最近都没听到木场修的消息,而且那个人常会失控——对了,与其放给警察,先让里村知道或许比较妥当。” 里村是我们认识的一位法医。 “要跟里村说什么?我可没办法解释你今天说的那些什心灵占卜的喔。” “没必要讲那些,只要讲你偶然获得御筥神的帐簿,一看之下发现信徒当中女儿失踪的家庭有十家,你怀疑者之间有所关联就好。对了,只要拿清野对鸟口说的那番话出来即可。把自己当成清野,学得越恶心越好。” “嗯嗯。” 不知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假设说——警方像溺水者连稻草也不放过般渴求情报的话不知如何,就算这条情报算不上有力,至少可说很有意思。相信警方会展开一定形式的搜查,这样一来,至少今后或许能防止相同事件再发生。当然这是御筥神真的与事件有关的假设。 相反的,如果不让警察知道,而先行报道的话又如何? 若因此产生新牺牲者,《实录犯罪》明显会被追究责任,因为这是为了追求利益,不愿公开事先获得的犯罪确证之行为。而且构成报道的核心资料还是以不法手段由警察处获得的,即使没受到法律制裁,迟早也会被相关单位压制。 至于如果御筥神是无辜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糟粕杂志的存在本身就是反体制的,所以对权力、道德、社会常识的报道也多是批判性内容。但毕竟只是三流四流的杂志,报道内容多半为不负责任的中伤,这就是被抨击违反善良风俗的理由。如果对手规模巨大的组织很快会受到打压而不得不中止,因此多半流于针对个人的攻击。 若对象为宗教团体或灵媒的话则很微妙,不知赞扬才算反体制,还是贬低才算合乎糟粕杂志风格。通常会以对手规模作为基准,庞大就攻击,弱小就赞扬。 御筥神算哪种?无凭无据的报道会引起信徒骚动,三百人骚动起来可不得了,比攻击个人危险得多了。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边看着鸟口。 鸟口说: “老师,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中禅寺先生答应帮忙,如有神助,所以也请老师——” 真的没有退路了,我似乎能理解这种心情。 “——帮忙打倒邪恶的箱子吧。” 箱子——我想起中午的梦。 “既然如此,关口,把这本账薄好好看一遍吧。” 京极堂递给我信徒账薄。 “哼,你倒是自己从来都不出马。” 侦探小说中有所谓的安乐椅侦探或床铺型侦探之类的主角,京极堂这种肯定叫客厅型侦探。只不过这家伙就算推理了也不公开说明,专门卖弄诡辩诳人,所以不适合当侦探。 我边讥讽边眼光扫视账簿。此时处于一种近乎于无心,什么也没思考的状态。虽看到字也没读进心里,只是装出阅读的样子。 突然出现了读得见的字,我回到前面好几行。 眼光停下。 “久保竣公” “久保——竣公?” 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那个新进幻想小说家?” 京极堂似乎听过。 “有他的名字?他还年轻吧,是信徒吗?不,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别人。清野的备注写了什么?” 我赶忙眼光移到该栏。 “小说家,第二回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主。似无喜舍行迹,详细不明。”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回想他端正的容貌。实在不相配,我无法想象他对欺诈灵媒顶礼膜拜的样子。可是说没有喜舍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极度不安。 “怎么了,你认识久保竣公这名小说家?这么说来下一期的《近代文艺》的新闻广告栏上有他的名字。如果你认识的话,试着去询问也是个好方法。” “这个——抱歉,我拒绝。” 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 不对,有点不对。那个人个性如此我是无所谓。 只是不知为何,我很不愿意看到他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象膜拜的样子而已。 我想象着,带着白色手套,整齐穿着正式服装的久保深深低头的样子。他的对象是,箱子,巨大的箱子。箱中有箱,其中另有箱子,附近散落着手与脚—— 不行,脑子一片混乱。 我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安?鸟口似乎在说什么。那个大公事包里究竟放了什么? 该不会一样是箱子吧? 九月二十二日,我就这样开始深陷事件之中。 前略 在此寄送先前说好的原稿。原本应直接前往贵社当面交付较为保险。但碍于诸事忙碌,不得已交付邮送。 今日为九月七日,若无邮寄事故发生,应能在截稿日之九月十日时送达至您手中。 相信一经阅览便可知,作品中全以旧字旧假名遣(注:日本政府于败战之后,接受GHQ的劝告,将原本的假名标记方式简化,称为‘新假名遣’沿用至今,而原有的用法则称为‘旧假名遣’。)写成。 此为我本人之意旨,校阅时务必留心。 另,排版稿麻烦邮寄至纸背记载之地址,一送达即刻校正送回。 也烦请代我向平日承蒙关照之山崎先生问好。 致小泉珠代女士 久保竣公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自孩提时代起即有洁癖,不管做什么没整整齐齐地完成就难以忍耐。不管是衣服的缝线还是墙上的匾额,看到弯曲便觉不悦。 看到便当盒的米饭偏向一边产生空隙时,愤怒心更胜饥饿感,再也吃不下。 与其留下空隙,还不如塞点什么较好。所谓的容器就是要用来装东西的器具。想充分有效活用,就必须紧密地使之充实。 一直很在意这种事情。 (中略) 考试也是满分最好。每看到拿到九十分便自以为获得高分而兴奋的傻子,就会觉得愚不可及甚至生气。分明还有十分空在那里。 所以非常用功。学习越多,便觉脑髓越充实,令人满足。将空隙一一填补的感觉真令人舒服。 (中略) 随着成长,对不完全的事物之厌恶感与日俱增。有所不够、有所不足乃是罪恶,是劣等品。 铅笔盒里放了铅笔。全新的铅笔很长,所以铅笔盒里的空隙很少。可是只要稍微一削,立刻会产生空隙。空虚正是愚昧的象征。铅笔盒的空隙仿佛充满了愚昧,看了想吐。 所以铅笔盒中的铅笔永远是新的。 就这样,在努力填满一切的努力下,以首席成绩毕业了。 就这样,在众所期待下当上官吏。完美地达成工作,当然每天也过着充实的日子。很幸福。所谓幸福,就是满足。 (中略) 父亲去世了。 母亲在懂事之前就死了。广大的房子里只剩孤单一人。 充满空荡荡房间的房子太可怕了,实在不敢住。 纸门背后,屏风背后充斥着空虚。 光是坐着不安就逐渐增大,令人坐立不安。仿佛脑髓会随之扩大,形成空隙。一秒也无法忍受。 立刻把家卖了,租了间小房间。 正方形的,匣般的房间。 房间里的壁橱塞着折叠好的行李与棉被。 晚上睡觉铺好棉被之后,原本放棉被的空间就变得空虚。 一想到睡觉时那里充满了不安便怕得睡不着。 加上醒着时虽不怎么在意,躺平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也很可怕。 快被不知所谓的空气压扁了。 令人近乎疯狂。 决定在壁橱睡觉。 紧贴的感觉多么舒服。 各个角落完全填满带来无上的充实感。 在意起下层的行李。 底下只放了三个行李。因此睡觉时正下方充满了低俗的空隙。 那里充满了不安,不久必定会侵袭上来。 翌日,买了只为了塞进壁橱用的行李箱。紧密地塞满,不使之产生空隙。若有空隙即用布折叠塞满。此时注意到行李箱中没放东西。 里面充满了空虚。 慌忙拉出行李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塞东西进去。无法满意。总会产生空隙。花了一整天反复尝试仍得不到好结果。角落会产生空隙。 决定放土进去。深夜到庭院挖土出来,搬到房间。 紧密地仔细地塞满各个角落。再把东西放进去。完美填满的行李箱很重。光是提起就得费一番功夫。一一放进壁橱里,完全塞满壁橱下层的工作花了整整两天。 这样总算放心了。 钻入上层棉被的空隙中。再仿佛母胎之中的安详感里熟睡。 突然害怕起来。还有空隙。棉被垮挎的,一点也不值得放心啊。一想及此,安详感迅速远离。这样不行,不完全。 直到天明仍无法成眠,与侵袭而来的恐怖感交战,等天一亮立刻拿卷尺测量壁橱尺寸后上街去。 去定做匣子。用紧密装满土的匣子塞满壁橱,在其间睡觉。 真是个好主意。 匣子完成要七天。这段时间不睡一直坐着。 匣子完成后幸福再次造访。 多么幸福啊。 翌日,总算能在更胜过去的充实感中回到职场。 但在父亲死后造成半个月的空白,我拼命工作以弥补这段空隙。 感觉安定。 决定的事能确实执行是很美妙的事。 不管做什么这点最重要。 反复练习,尽可能以没有多余的动作不产生空隙地度过每一天。 无用的时间连一秒都不该存在。 父亲忌辰之日,捎来一封电报。 是讣文。 祖母去世,决定紧急返乡。 (以下略) 5、 房间烟雾弥漫,看起来一片朦胧。 木场起身开窗,窗框稍微歪斜,无法轻易打开。与其说是施工不良,不如说是房子本身太过老旧。木场每次开窗便想,用古意盎然这个成语来形容这个家再适合不过了。 窗外是一片煞风景的景色,只见空地、电线杆、斜对面的平房与晾晒的衣物、黑矮墙。 一到晚上蛙鸣嘈杂,最近还混着虫鸣。 打开窗户,风吹进来。虽说不开窗风也会从缝隙毫不留情地入侵,但通风性却不见得有多好,冬寒夏暑,这里就是如此糟糕的房间。 望望窗外,又回头看看室内,带着一丝秋意的风穿过房间,再由各个空隙窜逃出去,同时也将停滞于房内、即将腐败的日常一点一滴地带走。 室内的摆设比窗外更杀风景。 茶柜、从不收起的床铺、矮桌、斑驳片片的灰泥墙、没有灯罩的灯泡。 枕旁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堆不下了就产生崩落,烟灰与尘埃双双渗入蹋蹋米中。这样或许没烟灰缸还比较好。 烟吸太多了,喉咙是还不痛,但这感觉不太舒服。不,这两二天都没开过口,或许嗓子已经哑了。 太不健康了,令人想哭。 经过短暂的迟疑。木场最后还是决定躺回床铺。 木场本来是个勤勉的人。直到现在,就算床铺懒得收拾,好歹也从不懈于打扫整理房间。杂志新闻类的依大小分类捆绑,茶柜中的餐具也清洗得很干净。可是这二十天来,木场丝毫没发挥就三十多岁单身男子而言少有的一丝不苟性格。 一个月的闭门思过——这就是木场长达一星期的违抗命令单独行动得来的,东京警视厅赠送的礼物。 如果没被革职就主动辞职。 原本打算如此做。可是木场终究没辞职,因为他已经有了不辞职的理由。 要寻找加菜子。 要打倒阳子的敌人。 这些不是那批软脚虾办得到的事,可是一旦木场变成了普通老百姓,实在无法保证能 达成这些目的。木场仍需要刑警的头衔。现在的木场,是身为刑警才能成立的木场修太郎。 亦即,没有头衔的木场连木场修太郎都不是。道理很简单,因为箱子只有外在才具有存在价值,装不下内容使之外露的箱子只是个笑话。所以木场这个箱子必须接受惩罚,以保持作为箱子的体裁。 但现在,木场这只箱子跟这个房间相同,充满了空隙——内部却又混浊不堪。 处分下来的日子是九月五日。 事件发生到当天为止,木场一直被拘留在神奈川本部里。 处分是从东京警视厅赶来的上司大岛警部带回木场时,亲口对他宣告的。同在现场的石井警部对惩罚内容表达了强烈不满,他认为这只是东京警视厅对木场违反命令的处分而已,不是对他妨碍神奈川本部执行公务的惩罚。 石井从头到尾不断主张事件的发生责任在于木场身上。他指称木场身为外人却擅自干涉县警行事,造成统率混乱,扰乱警备态势;到最后,甚至主张起“木场犯人说”来。 木场完全不作辩解,只是默默地听着。石井看木场不反驳,便固执地重复相同主张。由于实在太执拗,连大岛也听不下去了,便挖苦地对他说。 “木场算是帮你的失败做了个台阶下,有力气攻击他还不如拨点出来感谢如何,石井兄。” 接菩转过头来面对木场,用同样的语气 说: “木场,我原本应该会更生气,可是看到这个人后我已经没心情责骂你了。我不再多说,你快点回去睡觉吧。” 听到大岛的话。石井闭上嘴。 大岛之后真的什么也没说。木场原本就无意辩解,但如果上司对他怒吼就打算反唇相讥。结果这么一来心情像是扑了个空,连带地害他失去了战意。 就这样过了将近三个星期。 什么也没达成,整天只窝在这个房间里,自然搜查也不可能有所进展。 坚持不辞职以保持箱子体裁的木场,现在却反而逐渐失去箱子的内容。什么也办不到的话,木场终究只是个空箱子罢了,空空如也的箱子。 那时,加菜子消失的时候——那是魔法?还是魔术,或是…… 木场嗅着床铺的霉味开始回想,追寻着这三个星期以来,不知反复过多少次、难以数计的那段记忆。 “你自己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美马坂怒吼的那时。 床上的加菜子消失的瞬间。 木场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随即以刑 警的锐眼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阳子她——阳子像个赛璐珞娃娃般,面无血色地缓缓看着病床,似乎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慢慢抬起下巴。不久露出恐惧的表情。似无法出声。 辐本像是气球泄气般,《啊」地叫了一声,全身凝结。 警员们晃来晃去,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那堆有如墓碑般的计量器之间慌乱地来回走动。加上原本守在走廊上或底下的警员也闯进房间里,别说是维持现场,究竟有多少人在这栋建筑物里都不知道。况且身为指挥系统顶点的石井警部本身都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地站在原地发呆了,自然也怪不得底下的警员们。 石井完全陷入茫然自失的状态。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最后看到加菜子的就 石井本人,而那不过是加菜子消失几分钟前的事。且他与加菜子之间也只隔了四张半透明的塑料薄膜,两人的距离还不到一间半(三公尺), 至于赖子——赖子的表情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那副表情是木场所见过的赖子的表情当中,最能表现出赖子真实面貌的表情。 那副表情在木场看来像是在高兴。 更令人讶异的是,那直的是在高兴,木场后来听赖子亲口说了。 不过那时木场顶多觉得很奇特而已。 至于雨宫。 雨宫不见了。据守门警员的证言,他似乎与美马坂擦身而过离开房间。 早知道那时一注意到雨宫不在,就该立刻 确认他的所在位置才对。木场每想到这点就后悔得快疯掉。现场注意到雨宫不在的人大概只有木场而已,而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雨官口的消息。 两宫也消失了。 可是面对这种状况。警员们最先采取的却是无比粗糙难以称之为搜查的行动。 那些家伙像是在寻找条小狗一般蹲下身子,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寻找。当中也有翻找起垃圾桶或药品柜抽屉的愚蠢家伙。加果他们在找的是犯人的遗留物或犯行的痕迹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他们全体都是在——寻找加菜子。 又不是钱包掉了,这种找法能找到什么? 像是一堆人在坟场拔草。 木场冒着被骂的可能性靠近病床,试着搜寻现场痕迹。 他自认在这个要塞之中,自己大概是仅存的较为冷静沉着的人。 虽说实际上这时候连木场也像方才的赖子般,全身持续着细微的颤抖。 结果并没挨骂。 病床周边与木场刚剐看到时并无二致。计量器等器材仍继续运作着,与加菜子在时别无二致。须崎跌坐的位置似乎恰好是机器箱子之间的空隙,虽然跌倒时发出巨响,从痕迹看来并没撞到什么。 探头看病床下面。 木场也趴在地板上观察,大概是受到警员们的动作影响吧。 盖在加菜子身上的白毯子掉在地上。原本接在加菜子身上的软管、管线、电线失去了对象,以病床为中心呈现放射线状。抬头,见到点滴一滴滴地滴在地上。顺着点滴袋看到连接的软管,药液由注射针头中缓缓滴落地板。犯人连点滴也没碰倒。 但是,相较于小心拆下的点滴,犯人在其他部分上却明显地粗暴了许多。因为整个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破碎的石膏。 ——有敲碎石膏的声音:不,连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那病床上的情况如何?木场起身。 与美马坂四目相交,他以类似爬虫类的双眼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忍受不了那样的视线,把精神集中在观察病床上。 枕头上留下头形的凹陷,一摸之下,还残留着加菜子的体温,可见一直到刚刚事件发生为止加菜子人确实在这里。刚才木场见到的她既非幻觉也非错觉,这就是证据。 那么——这个病床是否暗藏机关,曾经在浅草的秀场上看过,切成两半的人、消失的少女。对了,这是魔术。既然是魔术那就一定有机关。 可是病床的构造极为简单,不可能在上面装设什么机关。 厚度的三寸(十公分)前后,人再怎么瘦也无法藏身其中。 床单几乎没有紊乱的痕迹,因为加菜子全身无法动弹的缘故吧。 只有手脚的部分在床铺上留下凹痕。 ——可是,有点儿奇怪。 说奇怪其实全部都很奇怪,但不知为何木场觉得这点特别奇怪。 几乎在木场抬头的同时,美马坂从木场身上移开视线。 美马坂对狼狈不堪的警察们投以最不屑的轻蔑视线,至于对石井连看也不看一眼,不说半句话走向电梯。令人联想到爬虫类的冷酷视线,在电梯门完全关上前,瞬间望了阳子一眼——至少给木场如此感觉。但是那一瞬间他是基于何种情感而有此行为,木场无法判读。 ——问题在须崎身上。 须崎不知何时离开房间的。 美马坂离开时须崎已经不在了。 ——那家伙吓软了腿。 吓软腿,用爬的逃开——可是这个房间里的舞台设定并不容许这样的行动。 地板上铺满了电线、软管,要走动嫌困难。再加上病床与出门之间没有直的道路,不可能慌忙跑却没碰倒地上的那些计量器。事实上连警员们都被绊倒好几次,丑态毕露。 可是须崎却比任何人都还更早从房间消失了。根据房间外的警官的证言。他抱着带来的 小箱子,喊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急急忙忙地从楼梯跑下楼。 那是何时,是在加菜子消失的几分钟后,不知道。没人知道加菜子消失——正确而言,应该是加菜子的消失被发现——的时间。 ——真愚蠢。 有二十个以上的警员,却没人确切知道。 唯一确定的只有美马坂搭乘电梯到达二楼的时间而已。那时恰好是在一楼及外面待命的警员听说发生紧急状况。大批人马由螺旋梯奔上楼的时刻。同一时刻一楼的走廊上,有二个警员正排队等候使用厕所,当中的一个人看了手表。 时间是六点十八分。 所以须崎离开房间的时刻是在这之前。 木场们进入接待室时是六点三十二分。木场的主观感觉是加菜子消失后整整在那个房间里待了二十分钟。如果感觉没错,那么消失的时间应是六点前后。 那么一来,须崎应该是在六点到六点十八分之间从螺旋梯下去的。一楼与外面的警贝据说就是听见须崎的喊叫才知道发生事情了。 石井对警员下的第一道指示是把木场一行四人带到接待室,石井在这三十分钟之间完全没发挥到功能。所以最先通知警员们的理所当然是须崎。可是—— 这就表示须崎——到过外面。 没错,须崎抱着机器的小箱子到外面了。 外面的警官压根也没想过建筑里面会有事发生,一直在外头守备,以为敌人一定是从外面入侵。所以当他们一听到里面发生事情况的时候都感到惊慌失措。须崎打开门,几个警员跑到门口附近,须崎一看到警官立刻慌乱地指着天花板喊“楼上!楼上!” 警员闻言立刻奔向螺旋梯,须崎应该就是 趁这个时机出去的。 ——他的行动怎么看都很可疑。 木场怀疑须崎。最早发现加菜子不在的空白病床的是须崎,所以说须崎的证百是最重要的,因为他是第一发现者。但是——警员永远失去听取这宝贵的第一发现者证言的机会了。 因为那之后须崎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具尸体。 无能指挥官下的三十多名警员在这之后完全成了一群乌合之众,慌乱地反复做着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最后甚至不经大脑地让所有屋外的警员都进入建筑物之中。没有看人看守建筑物周边,如此不得当的情况居然持续了将近三 十分钟之久。 在这段时间内须崎被杀杀害了,这很明显地 是警察的过失,无从推诿。 因此目前嫌疑最深的是行踪不明的雨宫。 两天后,雨宫作为绑架杀人的嫌疑犯被全国通 缉。没一种何证据,连动机也不明确。但是对神奈川本部而言,除了怀疑现场消失的人以外 也无计可施。但就算假定雨宫是犯人好了。事 实上也没办法解释加菜子是如何消失的。况且加菜子消失时,雨宫并不在房里。 ——雨宫不可能是犯人。 木场如此认为。但是如果犯人当时在建筑物之中,除了雨宫以外也没其它适当人选。 ——对了,还有甲田。 当时没想到还有甲田这号人物。 混乱持续了数小时。 凭石井的智慧除了想到将外来人士聚集在一起以外似乎没别的对策了,他将木场众送往接待室后也没定出什么明确的搜查方针。 须崎的遗体被发现后,石井才总算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警方恢复原有机能时,是在加菜子消失后经过两小时的晚上八点左右,而前来支持的鉴识人员到场则又是在那之后一小时,也就是九点过后的事了。在这段期间木场、福本、赖子、以及阳子一直被软禁接待室里,连个盘问也没有。而警员们像是从被捣坏的蚁巢中四处窜逃的蚂蚁般上上下下来回走动。 ——这也不能怪他们。 木场想,实在没道理发生这么混帐的事情。躺在由二十乡名警员守护的,只有一个出口的建筑物中,全身上满石膏动弹不得的重伤患者居然在警方的看守中怱然消失了,不可能,太超乎常理了。 发生于七月那个难以理解的事件也和密室消失事件有管,但是这次与当时的状况不同。 不可既会看错或误判。 ——超自然现象。 木场在上次的事件中学到这个名词,似乎是用来形容超乎人智的不可思议事件。木场认 为超自然现象或许存在,但实在不愿意承认在自己身边直的发生了这种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木场先生,木场刑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不凝结楞住的福本一进入接待室后立刻解冻,接着表现出退化至幼儿般过度亢奋的行动。木场太过疲惫了,无法再忽视忍受,便对他大吼。: “烦死了!” 这一声怒吼令福本安静下来。 接着沉默占领了整个房间。 最早开口的是阳子。 “雨、雨宫呢!!雨宫他在哪,木场先生,雨、雨宫不在这里,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阳子向着木场,但并没有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庞上近乎未施脂粉,但与化妆时的印象并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受荧光灯的影响,看起来犹如刚羽化的蝉的表皮般透明。唯一化了妆的地方是口红,显得格外朱红。 “刚刚问过警员,似乎在所长进来的同时离开房间了。如果出去了,当然也不知道这场骚动吧。” 木场尽可能压低音量。 “到底——去哪了——在这种——时刻……” 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语尾说了什么。 突然注意到那股低频的机械声又复活了。 原本应该一直响着,或许是因为耳朵已经习惯了,一直到刚刚都没意识到。 “阳子小姐,如此超乎常理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继续交给石井处理今后不知事态还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拜托你了。诉我详情吧,我一定会把加菜子找回来……” “可是木场先生——” 福本又开始多嘴。 他根本不知道木场煞费多少苦心去选择较适当的语汇来对阳子说话。不过这也奇怪。不曾怎么细心选择,木场的语汇也还是只有这几种,选不选都没多大差别。 “我不清楚犯人的手法和医学上的问题,不过绑架重伤病患一具的很不合常理。就算要绑,也要人质活着才有意义吧。要是一绑架人质就死了的话,根本别想拿到赎金啊。如果是轻伤病患,迩能用来恐吓说。如不快点给钱小心病患的小命不保之类的,可是依加菜子小 妹的状况看来……” “没听到我说你很烦吗—” 木场一肚子火,这么点小事他当然知道。 接到威胁信时木场早就不知想过多少次了,这是谎称绑架的杀人。想把全身上下包得紧紧的病患带出去,这种想法本身就充满杀意。连维持生命都得接上那么多机械、打点滴、供给氧气,装上石膏……加菜子就像个易碎物品般必须受到细心的照颐。 “加菜子——不会死的,不会那么简单就死的……” 阳子说。 “什么意思?加菜子的状况已经恢复到那种程度了吗?” 真是愚钝的家伙。木场抓住福本的领子将他扯过来。用最可怕的凶脸瞪他。 他看着木场,似乎无热法理解状况,说“既然恢复了就安心了。” 木场一语不发地揍了福本。 福本多半不知为何被揍吧,但木场才懒得管他那么多。辐本摇摇晃晃地趺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木场,接着又看着赖子,不过当然没有人去拉他一把。福本依然很钝感,大概才知道现在不该开口,便掩着左边脸颊退到房间角落去了。 赖子突如其来地发言了。 “加菜子不会死的,姊姊。” 语气很开朗。木场听到不合宜的“声音”不由得怀疑起耳朵来。因为令人无法相信那句话出自刚才才遣不住还不住发抖,宛如婴儿般纤细孱弱的少女口中。赖子的表情依旧令人费解。阳子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赖子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说“加菜子活着变成天人了啊,我听见了。从事故发生到今天为止,加菜子是蛹,今天总算算变成蝴蝶一般,化作天女升天了呀。这就叫做羽化登仙啊。” 木场觉得莫名奇妙,这女孩果然是是在木场所能理解的范畴之外。而且这个小姑娘还知道很多木场连听都没听过的词汇。“天人五衰”、“尸解仙”、“羽化登仙”——每次听到赖子那些分不清妄想遗是现实的话时,总会冒出这类词汇,木场连怎么写也不知道。 “所以我才很高兴呀。加菜子不会遇到不幸。,她不会老。也不会死。那个黑衣人只是个小丑,什么也不知道才会把她推下去。一时之间我还很担心呢,要是加菜子在完成化作天人的准备之前先以人类身分死了的话——” 木场记得听她说过,加菜子死了之后会变成赖子。可是这么一来少女们的幸福循环体系不就被切断了? “姐姐,所以加菜子不可能死的吧,对吧?” 阳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小声地说“对,不会死的。” 赖子尽情说完想说的话后,朝向木场。 笑了。 ——她很高兴。 木场总算领悟了这女孩高兴的理由。简单说就是如此:赖于现在并不怎么幸福,相较之下——在赖子眼里——加菜子似乎很幸福。赖子死后会变成加菜子,这样很好。可是现在加加菜子遭到事故,这么一来会如何?不幸的赖子来世也依旧不幸,这样很糟。如果加菜子就这么死了的话,又会转世成赖子。那么原本幸福的的循环体系将置换成不幸的循环体系,这是最糟的结果。 所以她才会拼命用那些什么登仙、什么解仙的名词来解释。这么一来赖子死后变加菜子,加菜子没死化做天女。姑且不论天女是否会死——记得赖于以前好像说过会死——转世成为赖子的变成不是加菜子,而是天女。 这就是赖子高兴的理由。 木场感到有点混乱。对木场而言这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连信不信都不值得讨论。但是对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而言,这一想法似乎就是现实。 这么说,与少女同调的这个箱子内部,这种事情会发生也不足以为奇了? ——岂有此理。 木场立刻打消这种想法。 “所以说,你们怎么找也没用的喔,刑警先生。” 赖子轻松说完,背向木场。 传来机械的声响。 “木场——先生。」 阳子呼唤木场。 “事情既然演变成这种状况——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已经不再是您一己之力能处理的事了,难道不是吗,木场先生——以及那位。” 阳子看了一眼福本。 “福本——先生是吗?也请您别再插手管我们的事了。” “意思是,造成妳的困扰了吗?” 阳子没回答。 “凭石井那种青葫芦般软弱的办公室头脑是找不到加菜子的喔。” 阳子不想看木场。而木场也不敢直视阳子,两人的视线永远没有相交之时。 “我知道——如果让您来找或许能找到。」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 木场看着倒映在洗脸台上镜子里的阳子。 就像在看电影一样。 “你的敌人——会干出这么不合常理的事的家伙——到底是谁?” “是——” 木场回头。 “就是您——” 阳子没发出声音。但她的嘴唇确实如此说。 ——什么意? 木场不懂。没有明确听见声音,或许在说别件事吧。 ——不对,她确实如此说了。 她对木场有什么误会吗?还是? 总之无法理解。 无法相信阳子一直的在怀疑自己。能毫不害臊地在众人面前说出木场是犯人说的。找遍日本也应该只有石井而已。 ——接着美马坂他 没错,那个冷酷的科学家进入房间。 向他们通知发现了须崎的遗体。 ——为什么美马坂要特意来通知此事,如果是警员来通知遗能理解。不对。那时在接待室的人只有当事者的家人——阳于,与三个外来人士而已。没有道理会特别来通知他们这件事。况且,木场怎么看也不觉得美马坂会做这种跑腿工作的人。 木场在这之前从未跟美马坂交谈过。 那时—— “须崎被杀了,死在焚化炉前面——”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 当时美马坂的神色不同于平时,显得有点慌张。 而且他注视的对象——应该是阳子吧。 可是接下来的话很明显地是冲着木场而来。 “杀人事件应该就轮到你登场了吧?与其留在这里问无意义的问题何不赶紧去现场帮忙,我看那个蒙古种面相的警部好像快贫血了。还是说你办不到,辖区不同?” ——为何知道我的身分, 美马坂或许是为了告诉阳子须崎已死才来的吧,而且还想阻扰木场对阳子问话。感觉上就是如此。 完全搞不懂。 陨子突然显得很慌乱,语带哭声地问“教授,加菜子呢,加菜子没事吧?” 仿佛以为在这之前菜子都还平安无事一般—— 这点或许可以解释成她见到美马坂的瞬间,突然觉得不安,这么一想或许阳子的反应也不算很不自然。可是反复回想当时情况,还是觉得有点怪异。 难道是——阳子知道须崎死亡之后,才开始担心超加菜子的安危吗? 更难以理解了。 美马坂没有回答。 阳子像具断线的傀儡般倒在椅子上。 须崎的遗体在建筑物后的焚化炉前被发现。 发现者是美马坂。 不,正确而言应该是警员才对。 美马坂正要外出时。刚好被下楼梯来的几名警员发现。警员询问他要去哪里,美马坂回 答“须崎迟迟没回来。我要去找他。” 附带一提,在这之前美马坂一直都在二楼的自己房间里,这点有多数警员作证。 听他这么一说,警员们才想起须崎已走出了建筑物之外。一名警员忽然觉得很不安—— 这是他本人说的——木场亲自询问的——于是警员比美马坂更早定出建筑之外。他印象记 得美马坂似乎说: “没问题的,你待在室内就好。” 不过那时警员没听得很清楚。他绕到背面,发现有人倒在地上。 平时的话一定会先确认死者是谁。伹或许是因为碰上超乎寻常的发展而心情激动——不过木场认为单纯只是他胆子小——警员大声喊叫。 结果美马坂拨开警员来到现场,检查了遗体。 死因为脑部受到强烈撞击产生的脑挫锯。 凶器尚未发现,应该是有棱角的棍棒状的金属。可是木场不知该上哪儿找这么形状这么恰 好的东西。 须崎六点十八分以前就外出了。 木场进入接待室是六点三十二分。 发现遗体是七点三十分。这之间约经过一小时。警员全体进入建筑物内部应该是七点到发现遗体的三十分钟内。 美马坂来通知这件事是七点五十分前后。 不行,就算依顺序排列也整理不出所以然来,再怎么回放系统化的记忆也没有用。 ——此外阳子的态度更令人在意。 没错,木场最无法释怀的就是阳子当时的言行。 美马坂无言地站在门口,阳子以涣散的眼神看着他。很快地,隔子呛啸泪水的眼眶终于满溢,流出眼泪。美马坂开口, 以与刚来访时截然不同的、极为冷静的——不对,沉着的——错,是冷酷的声音说 “患者——不见了。托这些慢吞吞又无能的譬员的福,她真的被人带走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加上须畸也被杀了。所以,无法挽回了。” 美马坂看着木场,以那双爬虫类的眼。 “做什么也没用了。” 这时。阳子的态度骤变。 阳子大口吸入箱子中持续细微震动的空气,发出极为近似电器声的悲鸣。像是气管快要炸裂般,不成声的叫声。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场听起来像是如此。 她朝向木场。 “木场——先生!” 她在哭泣。 “木场先生,木场先生,求求您,帮我找回加菜子!刚刚对您说的话我全部收回。求求您。快一点,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快点!” 福本和赖子惊讶地看着阳子。 视线集中在她身上的瞬间,阳子站了起来,哭着靠近,抓住木场不放。 接着以木场从未听过的尖锐声哭泣。 令人晕眩,木场的盖子快被开启了。木场姑且先让阳子坐回椅子,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该继续抱着安抚她吗? 但是,木场实在做不到,且木场也不知这么做好不好。 阳子哭着不断地向木场拜托。求求您找回加菜子,求您现在立刻去找,只有您办得到!!可是不管木场怎么询问,阳子还是只重复这几句话。 木场回头,赖子以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人,就像在观看电影一样。 ——原来如此,跟那时的赖子一样。 木场经过半个月以上。总算想到这点。赖于在车站时的态度跟陷子当时的情况非常相像。 只不过知道这点又有什么意义。 保护阳子!! 打倒阳子的敌人! 突然自己的一头热,在此时瞬间化为现实。与原本不可能相遇的阳子之间的非现实的相遇,在拖拖拉拉的进展中也逐渐确实转变为现实的相遇。但是—— 到此为止了。 木场在鉴识人员及支持的刑警到达的同时,被护送到附近的派出所拘留。虽说早想到会被惩罚,但木场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披当成犯人。那之后,再也没听过福本、赖子以及阳子她们的消息了。 他只听说雨宫遭到通缉。 所以在大岛来以前,木场是犯人。 ——就是您。 木场觉得有点可笑,躺在棉被里笑了。要是自己真的是犯人该有多愉快。 被释放的同时被罚闭门思过,必须暂时先缴回警察手册。 木场费了一番折腾才将夹进手册里的阳子阳子的照片抽出来。裤袋里只剩下阳子的照片。 那之后木场真的一直乖乖待在家里。 想跟阳子见面,独自展开搜查,找出加菜菜子—— 想象归想象,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吸烟。吸过量。 却又停不下来。房间的空气又变得混浊。 警铃响了。 不管听几次还是觉得声音惊人。 楼下的老妇人——房东在空袭时左小腿受伤,无法顺利走东。虽不是完全走不了,不过一天太部分时间还是只能躺着度过。睡觉的房间在门侧,她的耳朵不好,有人来也没办法立刻注意到,所以才让所有来客按警铃通知。 木场在时,听见警钤便由他到玄关迎接客人。木场经常想,普通应该装呼叫铃吧,后来听说警铃早在木场住进这里很久之前就装设好了,看来妇人的丈夫一点也不觉得不妥。不过使用警铃其实也有意义——当然。意义是后来才补上的!害怕木场会把跟老妇人万一身体有状况时用的呼叫铃搞混。呼叫铃的按钮设在老妇人的枕旁。 木场觉得麻烦!!但还是抬起超沉重的双脚。 走下狭窄的楼梯。对魁梧的木场而言太狭隘,踏板不停轧轧地发出声音。 青木站在门口。 “我来慰劳在阵中辛劳的前辈了。” 年轻刑警头有点大。彷佛会鸣叫的小芥子木偶,露出小孩子般的笑容。 “混帐家伙,我哪有布啥阵。” 木场咒骂,这表示他还蛮高兴。 “再一个星期就能复职了,要是在这之前你先暴毙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我想你多半没奸好吃顿饭吧。” 青木从捆包的报纸中拿出香蕉给木场,坐上干扁的坐垫。如青木所言,木场这几天并没有好好摄食过,确实很饿。但是煮过的食物也就算了,闻到青涩的香蕉味反而令他想吐。 可是剥了一根,勉强送入口后,果然还是很好吃。 “前辈脸色真的很糟耶,头发与胡须也长得这么长了,看来直的有乖乖待在房里闭门思过。只是老实也该有点限度吧。” “我可不想听你说教,你来找我干啥?” “我来找你商量案情的。” “那跟我无关,滚吧。” “不会让你做白工的前辈。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我从神奈川那边得知那个柚木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搜查状况了,我愿意告诉你,所以希望你也能提供我一点智慧。” “你知道这件事?” 木场很惊讶。 前辈,我好歹也在鬼刑警木场修底下跟了两年耶,这点小事当然知道。” “自夸个屁,你这大头鬼。” 那么,该怎么办,木场有点迷惘。青木正在侦办的案件毫无疑问肯定是分尸杀人案,木场不怎么想费神在这种麻烦事件上。 可是也觉得继续反复回想同一情景!加菜子的消失——是没用的。那种假装成积极的消极,不会有什么成果。 “前辈在这个房间闷到烂掉的话太可惜了。我从没看过像前辈这般胆敢无视上司命令的公务员。那股气魄到哪去了!?” 木场自己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长达三星期的虚脱感又是起因于何处,自己也完全无法想象。 这意味着,对木场而言阳子终究只是虚构中的女性吗,这间脏乱又杀风景的房间才是木 场的现实。 青木见木场不说话似乎感到有点困惑。 “我不知道前辈为什么对那个事件这么执着——听大岛警部说原因是你恰好碰上事故现场的缘故。但,总之你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吧?” 木场没回答。 “其实楠木赖子的证言又重新受到重视了。因为柚木阳子到最近才作证说事件当天见过黑衣男子。” “你说什么?” “神奈川本部认为这或许是为了包庇雨宫而作的伪证。但是也有人认为雨宫也被杀害了,这么一来不能放过黑衣男子的线索。” 阳子是何时——何时看到的,为什么过了半个月才作这种证言? ——过了半个月才作——的证言? “阳子在事件当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当日大约下午两点,因心情烦闷,所以到研究所后面的森林散心。她说,建筑物中满满的警员令她觉得压迫感很大。” “这也难怪。少说也有三十个以上。” “听说有三十六个。“ 木场当天比平时还早出门。七点离家。到町田搭出租车。到研究所时大概是十点三十 分。明显不受欢迎的木场不想徒增风波,总是在国道上下车,沿着两侧树林的小径徒步到研究所。从第三天开始便是如此。 虽然其它警员早就认得木场的脸。但看到人依然连招呼也不打,可是却也没有打算撵走他。赶走他。大概是上级对他们下了这种指示吧。石井的态度一直优柔寡断。只不过话说回来,木场比警方早来,要求神亲川县警出动的也是他,照理说不该被当作妨碍者才封。 木场既是关系人。也是报案者。同时又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所以第一天时受到了十分礼遇的对待。但随着第二天他违反命令单独行动的这一事实被发现。加上县警们得知加菜子的身分并不普通以后,木场逐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所以木场总是径自走向后门,见焚化炉似乎暂时不会使用,他就躺在上面休息上,前面堆置着木材,左手边则是警员用的临时厕所。自从开始受到排挤之后木场一直维持这样的行 动,只要当成逮捕犯人前的埋伏行动就没什么好痛苦的。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无谓的行动。但是话说回来——阳子到后面的森林里散步,她去森林木场不可能没看见。 就算偷偷溜进森林,木场也不可能没注意到。 说谎,毫无疑问地这是说谎,不可能有这种事。 “阳子似乎说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身穿黑 衣、戴手套的可疑男子。“ 唔——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的样子 “据说男子一见到阳子就逃进森林深处了。” 说谎,阳子在说谎。这是利用赖子的证言编造出来的谎话。木场不可能没注意到阳子。 而且如果真有此事,听到赖子的证言时阳子的态度应该更有所不同才对。但那时样子并无心情激动。 “她在说谎。” “对,我也认为她的证言是随口胡扯的。只不过神奈川县警那边似乎缺乏证据来加以否定。不知为何建筑物后面没半个警员。所以没办法明确推翻证言。那个神奈川的警部被追究责任时。上级要他画出警备调人员配置图。 他想半天,费了一番工夫才画出来,一看,很明显地后面根本没有安排人员看守。杀人人也是在后面进行的吧?这问题可大了,所以才会没人知道阳于是不是真的到过森林。」 因为木场在场的缘故。为了避开木场,警员们几乎不到后面巡逻。 这大概就是石井所说的木场妨妨碍了公务执行吧,但在木场看来,这只能视为是他们自己故弃执行公务。 “所以说,如果黑衣人真的存在,是凶手的嫌疑非常大。” “是如此没错。“ “然后我还拿到这个。” 青木递给木场一张用薄纸包起来的照片。 “我想前辈早看过实物——不过留着或许能派上用场,就交给你保管了。” 是绑架预告信的翻拍照片。 “说什么派上用场,喂,我还在闭门思过中咧,给我这种东西也——” “前辈,你也知道那个神亲川的胆小警部不可能解决这个困难事件。我以为前辈一定早就在单独进行搜查了,所以才会带这个过来。 这张照片是——我向共同搜查分尸案的刑警千拜托万拜托才得来的,可是前辈的态度竟这么犹疑不决。实在是……” “别擅自帮我作决定——” 木场看着照片,原本想说“我不是那么顽强的人”,最后还是忍住不说。 “这张预告信是前辈发现的?” “不,我只是预告信送达的时怔恰好踫上而已。” 那是第三次去探病时的事。 小金井车站的事故——第一幕戏的开幕——之后。木场带着复杂心境度过五天。反复烦恼后,第六天还是决定去探望加菜子。说到探病。一般人首先会想到的当然足送花吧,可是粗犷的刑警没想到这么多,木场当时买了豆沙饼去慰问。 加菜子谢绝面会。没见到面,不过见到了阳子。阳子非常惊讶,郑重地向木场道谢。 木场在场的时间只有短短十五分钟,没说到什么足以称作对话的对话,但对木场而言,这十五分钟比其他任何时刻都还要浓厚。 木场隔两天后会再度来访。就是为了追求同样的时刻。当然他也担心加菜子的状况,只是为见不到的对象担再多心也是没用。 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的心中对阳子已萌发了一股特殊情感——为她打倒敌人。 当然,那时仍只是一种朦胧淡薄的莫名情感情。等到木场了解这股情感的真相时,已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一楼不见人影。第一次雨宫在,第二次则有甲田在,两次木骣场在他们的引导下上楼。在一楼不管叫得多大声楼上也听不到。这个箱子里没有警铃也没呼叫铃。不过这已是第三次造访,木场也早就习惯了。他猜想——阳子应该在二楼的接待室,便贸然闯入建筑里,直接登上螺旋梯,打开接待室的门。 只有阳子在。 隔子在角落的书桌前。 她惊讶地回头,左手拿信封。 “——木场先生!” 信封里拿出来的信纸滑落。 她一脸惊慌样,事情似乎非比寻常。 “怎么了?阳子小姐!” 阳子彷佛贫血一般倒下在木场眼里像是如此,他奔跑向前。事到如今,仍不知阳子当时是真的昏倒,还是只是想捡起掉在地板上的信纸而已。 原想去扶住阳子的木场比阳子更快一把抓住那张纸。而原本想捡起信纸的阳子手指恰好 放在木场硕大的拳头上。 “啊。” 阳子的手收回。木场摊开手中的纸。 是一张由印刷字剪贴拼凑一股的信。 会/来带/走/加/菜/子 加/菜/于是/lla le diable au corps 爱惜性命就/把钱/准备/好 金额为/一千万/圆/是也 期限/为九/月/口口/是也 去/通知/口口 /恶魔 “那,那个是……” “这——是威胁——” 阳子的表情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管木场怎么问依旧弄不清楚状况。雨宫不知不觉站 在背后,同样一脸狼狈。 这就第二幕戏开演的场面。 木场不知回想过几次这个场面了,但。 ——信是何时送达的, 真的是当时才送达的?木场至今未曾怀疑过。 青木说: “那排怪怪的洋文奸像是法文,意思似乎是_恶魔附身,现在神奈川那边正在为那封威胁信是从什么路径送达的争论不休。因为好像找不到信封。」 那时还在,木场有看到。 “信封正面好像做写了些什么,不过可以肯定不是邮寄的。” 因为根据那时雨宫的证词,信是夹在玄关门缝上的。听木场说完,青木说: “如果——那是送到被害者家中也就算了,但是那里是研究所,说明白点就是别人家,为何雨宫跟阳子会打开没写收信人姓名地址的书信,这很奇怪吧。所以一定会写着柚木 小姐之类的字样吧。” 的确没错。可是木场的记忆没好到连信封上写的字都记得,接获木场联络赶到的刑警也光是在意内容,没注意到信封。雨宫一直重复说着这是恶作剧,是恶作剧,阳子则什么也没说。 “接着是空格部分的问题。后半的缺字,那是打一开始就如此,还是——” “那个打一开始就那样了。” 照片与木场当时看到的实物完全一样。 “这岂不是很不自然么?” 确实如此,当时神奈川的刑警也指出这点。木场想,或许是自己一把抓住的时候掉落了也说不定。但是当注意到这点,回去找时地板上什么也没有。 “好像有浆糊的痕迹。所以是脱落了或撕落了。可是这是何时发生的,如果是开封之后才撕下的,是谁为了什么而撕,如果不是被人撕下的,犯人不可能故意带着撕掉期限与结语的威胁信夹吧。」 “这么说来的确是相当乱来,这种威胁一般只会当作恶作剧吧——” 为何一直到现在都没想过青木提出的问题,不管是信封、文面,遗是送达的方式。根本是乱七八糟。一直忽视这些问题。 ——难怪一直想不通。 “顺带一捷,浆糊是市面上贩卖的很普通的那种。难以费解的是,印刷字问题。这似乎都是从同一种类的印刷品上切割下来的,不是杂志,品质和油印品质差不多,所以应该是同人志之类的刊物,不过尚未确定。” 青木说到此,开始剥起香蕉来。 “就结论而言,神奈川本部认为这应该是一桩自导自演的绑架案。不管是开端还是道具都太粗糙了,任谁都这么认为吧。居然肯派那么多人,花那么长的时间,遗设置起临时厕所来保护被害人。要不是有上头的压力在,不然基本上这种威胁信的内容根本不会有人理睬, 根本构成不了事件。“ 青木说得没错,但是, “但是事件真的发生了前辈想说这个吧?的确没错。” 青木吃完香蕉,把皮扔掉。 精准地把皮丢进垃圾箱里。 “的确,有好几个部分令人难以相信是自导自演。如果是自导自演,表示犯人应该是阳子、雨宫共谋吧——可是一般而言会等绑架之后再对外宣言才对。先预告的话,在层层守护之下也就难以犯案。当然啦,如果像这次的情况一样。用了谁也想不到的机关的话就另当别论。另外。这事件一开始的偶然性实在太高了,前辈去那里是偶然,拿到预告信也是偶然,前辈联络警察也是偶然。接着最难以相信是作假的部分,就算搞出绑架事件她们两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因为要准备金钱的是自己,且还会让加菜子的生命陷入危险之中。” “没错,说作假太不合常理。若加菜子没受伤的话还能理解——可是她是命在旦夕的重伤病患。再加上,” ——找回加菜子 ——现在立刻,加菜子的性命 那些话不是谎言,这点绝对能相信。 “那不是谎言。”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神奈川本部似乎都没打算解决这个事件喔,虽说这只是我个人感觉。” 青木冷淡地说。 “没有打算解决?——你说什么,他们都肯部署大批警力守备了。怎么会现在又——而且上头不是受到压力吗,否则怎么可能排出这么大的阵仗?” 没错,一定有人指示警察要派人保护加菜子,且这个人有权力驱策整个神奈川本部。木场认为,如不找出这家伙的真正身分也无法得知敌人的真面目。 “施加压力的是神亲川本部的高层啊。” “什么?” “虽说,某财界要人跟柚木加菜子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的确是事实。” “对了,那个耍人究竟是谁?” “这个要人是谁。我也打听过好几次,就是不知道。原本以为多半是下达保密令,不过似乎真的不知道。搜查人员中没半个知道的,这很奇怪吧,因为这样根本没办法搜查呀。不知道背后的人际关系,你说要怎么搜查,只看加菜子平时的生活状况根本没人想绑架嘛。能让人产生绑架动机一定与那位要人有关。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测,那位要人应该是神奈川县内的有力人士,因为他似乎在东京警视厅就没什么势力。前辈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这人的影响另能让警察为了一个女孩子动员那么多警力,没道理无法排除一个妨碍警备——若以现场指挥官的看法来说的话——的巡察部长。依青木的看法,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木场不是神奈川本部的人。的确很有道理。 青木继续说: “不过那位要人肯定也很有权势,因为听说石井警部被降级了。” “石井,那个要人连内部人事都能干涉吗?” “当然不是。这是面子上的问题,是做给那个要人看的苦肉计。石井是替罪羊。简单说就是神奈川本部将石井降级,希望要人原谅他们。” “原谅,什么意思?” 青木故弄玄机地说: 前辈。这是神亲川本部的——说明白点,是包括石井在内的几个警界高层唱的独脚戏。」 “独脚戏?” “根本没有外来的压力。就算是财界要人,毕竟不是政府要人,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驱动警察的。警察机构并没腐化到这种地步,腐化的是内在,也就是人本身。” “实在听不懂咧。” “请你思考一下。不管是不是绑架案,神奈川本部完全没努力抓犯人对吧,他们只是保护而已。调查威胁信的来源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开始的。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一开始根本不认为事件会发生。” “嗯。” “总之,他们看到威胁信的时候便强烈怀疑那是自导自演。可是既前辈这个警视厅的刑警来通报了。也不能处理得太随便。而且刚刚也提到若说是自导自演,有些部分很难说得通。所以便依常理展开警备与搜查。由石井担任负责人人。这就是败笔。这时,发现一个很不得了的事实。那就是加菜子的身分与大人物有关,这个情报大概是阳子告诉石井的吧。石井慌忙地回到本部,确认真实与否。这个经过到现在好像这是警员们话家常的题材之一,说石井忙着自掘坟墓。不管如何,这应该是事实,只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发展又觉得有点不同。” “哪里不同?” “那就是自导自演的可能性又复活了。阳子们或许是想从大人物身上拿钱,如此一千万超乎常理的偿码也就有可能了。但是——这么一来就演变成亲属之间的纠纷问题。若加菜子早就被人绑架了也就算了,可是加菜子仍然平安无事,而且还是处于——非常难绑架的状况。于是警方高层就想试图阻止这个愚蠢的计画,以为只要大规模活动起来,她们自然会放弃。毕竟是自家人之争。尽量不掀起风波对大人物也好。」 “所以说那不是受到压力,而足警察自主性地——” “正是,对现场人员施加压力的是神亲川本部高曾。当然现场负责人的石井也跟行动策划大大地有关。他们想表现给那个大人物看县警们为了这件事有多么努力,所以才干得那么盛大。还搭起厕所,所以说,当然警备中会有人来视察了。” ——增冈。 增冈再次来访是发现威胁信的两天后,而临时厕所就是当天早上搭建的,对木场的态度更加恶化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总言之,表面上虽干得很盛大,实际上心里却放心认定这是他们内部的纠纷。不会发生什么大事,这就是失败的原因。结果加菜子真的只绑架了,县警们肯定很讶异吧。可是他们的脑中已经容不下别的可能性,因此他们怀疑的就是阳子,虽被拘留了所以不知道,阳 子小姐也被拘留了。因为有可能眼你是共犯,所以把你们分开。” “她是犯人,怎么可能。” “不过根本是误判,仔细想想便知道,如果想从背后的大人物身上骗得金钱,威胁信就该送到大人物那边才对,可是却什么联络也没有。威胁信前前后后不过只有送到阳子手里那一而已。” “你说废话,就算阳子是犯人。拘留期间当然没办法寄吧。” “还有雨宫啊。总之犯人后来一点音信也没有。阳子被管了一个星期后被释放。听说这段期间被拷问得蛮惨的。算了,我们也没立场说别人,我们这些刑警打一开始就怀疑的的话一定会加以严刑拷打。然后,现在又冒出的新证言很难说是谎言了吧。” 一想到阳子遭到石井刑求木场就一肚子火。 “大人物是谁,与阳子与加菜子、雨宫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这些事上头对下级的搜查官都不说,这样一来当然无法进行搜查。如果受到恐吓的是大人物还另当别论,可是既然不是,那些家伙们当然想要尽可能快点摆脱事件。而且——他们也认为加菜子早就死了。“ “这可说不定咧,又没发现尸体。” “表面上是如此。可是神奈川本部里没半个人相信加菜子存活的可能性。所以他们认为。既然死了也没必要再寻找吧。” “怯!” 自己这三个星期来到底为什么在拖拖拉拉的。木场悔不当初之前先愤怒了起来,有那么多人在,居然半个人,连半个愿意保护阳子的人都没有。不只如此,还把她当作嫌疑犯看待。胸中的怒气翻腾不已。 “总之。县警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有得到反效果。被杀的须崎真不幸,他等于是被警察杀死的嘛。” 就算不知道内幕,一想到自己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们共同行动,却没注意到问题点——木 场觉得自己更是愚蠢。 “可是在这个情况下,阳子又作了新的证词。” “没错,这些家伙现在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正确判断也作不出来。负责指示的高层自己陷入错乱,而负责调查的下级又什么情报也不知道。顶多想到再拿着唯一的证据——威胁信把阳子塑造成犯人。不然就是毫无线索地寻早失踪的雨宫,如此而已。” “雨宫的行踪咧?” 《“没半点头绪,连他怎么离开那栋建筑的都不知道。雨宫在骚动发生前就出去外头了,所以他离开时才没人怀疑。可是他没去警官们聚集广场。所以应该是到警备疏忽的后方去了吧,但这也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没有使用车子的迹象,如果他是真的逃亡,应该是徒步走到最近的车站去的。可是这么一来,如果他是犯人就必带着濒死的加菜子还得不引起他人注意地离开。” 岂有此理,这绝不可能。 徒步走到一早站不是一个难题。但要带着加菜子的话实在办不到。 青木像个学生似地笑了。 “如何,所以说该轮到前辈登场了吧,放任不管的话百分之百会送入冷宫的。” “我——还在闭门思过中。而且管辖也不同。” “就算如此,这样放任下去真的好吗?” “可是我现在既没警察手册也没捕绳,你说我能干什么?” 前辈还有那群怪朋友啊。这事件与之前的怪事件相同。就算交给警察处理,打一开始就以正确方式进行也不会有成果的,更别说现在这种状况了——” 关口、夏木津、中禅寺,青木说的就是这群人。木场也不是没想过。但他们又能干什么? “青木。你听到的消息只只有这些?” “我还听到一些关于那间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的传闻,不过跟这件事儿没关系就是了。” “说来听听。” 木场心情相当浮动,不能放任不管,可是更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管怎么整理怎么整理仍是一片混乱。现在总算了解——打从跟事件扯上关系开始,木场已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了。不过他也认为这个事件只靠冷静的判断是无法解决的。 青木歪着大头思考了一下后回答: “研究所孤独建立在森林里。所以很少人知道有这栋建筑物的存在。听说战争时是军方设施之一。不过建筑物本身似乎没什么密道之类的可疑机关。这点不管神奈川那群人一再怎么随便也还是知道要调查。我听到的传闻除了这些以外。还听说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兽类被送进那里。” “兽类?老虎犀牛那个?” “是的。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像猿猴、狒狒之类的大型动物。被杀的叫作须崎嘛,他每星期会开卡车到镇上买一、两次东西。卡车有点脏,所以还蛮多人有印象的。听说有好几个人曾见过车的载货台上载着兽笼。有人说听到吱吱叫的声音。也有人说见到里面板着全身毛茸茸的小孩,总之都是些恶心的传闻。可是送进去的野兽似乎也没在饲养,而且只有搬进,从没出来过。” “哼,无聊。” “就说是毫无关系的传闻嘛。这已经演变成恐怖故事,还说他们去坟场抓了不知什么妖怪来,喂它吃人的尸体。」 “尸体?” “不只野兽,那间研究所——当地人都称呼为箱子。大家都说,病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会被杀掉,当作妖怪的饲料。” 是说加菜子也被吃了? 木场心情变得很不愉快,几乎快吐了。 “好了,我四处拼命打听来的加菜子绑架事件的消息只有这些。如果前辈有心要干,我绝对会帮忙。” 如果答应,就等于是中了青木的算计。 但听了这么乡,也不好叫他空手而回。 “你刚刚不是说有交换条件嘛。你那边怎样?” 青木的表情更像个学生了。 “好了,当然要找前辈商量。况且分尸杀人事件本来就是该前辈负责的吧——前辈知道事件的经过?” 木场并不清楚。事情发生是在加菜子被绑架的两天前,而事件扩大又是在木场被惩处闭门思过之后。这段期间没看报也没听广播。木场坦承不知情,青木便简要地交代了一下事件全貌。说完,立刻询问木场有何感想。 “如何,这是发表在报纸上的全貌,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吗?” 这个犯人真敢杀。木场的感想就只有如此。可是仅凭一个人。真的能在短时间内杀死这么多人。 “这真的是连续杀人?不可能是个别的事件吗?” “肯定是连续。” 青木说明第二个人与第三个人的手部一起被发现,切断第二个与第四个人肢体的凶器应该足同一把。 “那第一个呢?第一个搞不好是不同人干的吧?” “关于这点嘛,以下消息还没公开发表,不过在相模湖发现的最初桩害者的脚桩装在箱子里,而且第二个以后也全部装在箱子里。” “难道没有知道第一件事件后刻意模仿的可能性?” “刚才就说了嘛,警方刻意隐瞒发现于第一位受害者的脚被装在箱子里的事,而是发布成浮在湖上。” “为啥要这么做?” “警方判断这点太骇人听闻所以隐瞒起来了。除了警察以外知道这件事的人,顶多只有 关口先生而已。不过关口先生应该不知道第二个人以后的手脚也收在箱子里,除非关口先生就是犯人。” 听到料想不到的名字,令木场觉得很错愕。 “关口,为什么会提到关口?” 青木看到木场错愕的样子。小声说了句“糟了”,抓着额头很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们在相模湖进行大规模搜索时在现场偶遇关口先生。那时没想到会隐瞒,所以我跟木下不小心说溜嘴了。” “那是啥时的事?” “三十日。” 这么说来关口跟中禅寺敦子与那个年轻人是在回程时误闯研究所的吗?正当木场要回想当时情景时,青木笑了。 “哈哈哈,我不是在怀疑关口先生。如果像前辈说的第二个犯人是模仿第一个行犯的话,当然会怀疑到警察关系者或关口先生头上。” 一点都不好笑。 “装尸体的箱子长怎样?” “第一个是铁制的,所以沉在湖底。如果钓客没去戳它大概不会被发现吧。像这么大。 刚好能塞进两只脚的特制箱子,还上了锁。后来的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箱子,只不过材质改成木头,桐木制的。手脚被塞进里面。空隙用棉花填满。中药的材料也常用这种方式包装对吧,就是那种感觉,用绳子绑好。如果硬要说相异之处,一个是铁一个是木,材质的确不同,不过一般不会想到要把尸体装进箱子里吧?” 这个事件确实很异常,两者之间不可能没关联。 “没放在箱子里的只有最初被发现的手臂而已,可是旦叫判断这应该与接着被发现的脚属于同一个被害人的。” “那是拿来装什么的箱子?不可能是专为了装尸体特制的吧?” “那个箱子市面上没有,是特制品,可是到现在还找不出是哪家制作的。” “那应该很简单吧?” “才没有。” 青木眼神疲惫地瞪着木场。 “手脚放进箱子再埋起来?” 木场不想听他说那些无聊的借口,抢在他之前开口。 “是埋了起来。不过更正确的说法是嵌起来吧,恰恰好地塞在民家的门檐,墙壁的接缝等大小刚好的空闸之中。犯人很奇怪,他一定是短了,很难相信他直的想藏。” “碰上这种事的家庭真甩咧。” “真的很衰啊,托此之福刚刚不是说到恐怖嘛,混在一起变得更奇怪了,真是一团 乱。“ 青木说到这里,又剥起香蕉。 看来是青木自己想吃才买的。 “传言说这不是人,而是火车干的好事。” “火车?” “就是火焰车。奸像是种妖怪。听说火车会在生前干尽坏事的人临终之际前来迎接,把他带走。然后尸体会桩拆成好几块丢在四处——” “怎么到处都是这种故事在传。都什么时代了。” 嘴上这么说,木场脑中也浮现出烧着熊熊烈火的车子抛洒死者手脚的景象。他像是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也像是要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仲手拿取了最后一根香蕉。不过木场只是拿在手上把玩,并没有剥皮的打算。 “因为没办法早日解决。所以居民都很不安。最近发现遗体的现场一到傍晚就变得很安静。” “就算真的是火车干的,这样乱丢手脚,车上不就堆一大堆头颅身体了?” “说的也是,可是其它部分就是找不到。只不过——这件事遗没发表过,第一个被害者的身体已经找到大约一半。” “大约是啥鬼?” “就是大约啊。大概。目前已经找到骨盘眼几块脊椎骨,打捞湖底发现的。不过没找到箱子,猜想是丢进湖底时就坏掉了。如果一样是用铁箱,当然浮不上来。” “骨盘?不是整个身体吗?连身体也分割了。” “似乎是,我只看过照片,只刺骨头。上面黏着一些肉片而已。” 青木说完似乎想起了照片,自己觉得恶心起来。 “那么被害者的身分还没找出来吗?” “不,身分几乎都知道了,只不过还没公布而已。” “真优秀。不过为啥不公布?” “因为只是几乎而已。只有第四个很确定。是位在川崎一家照相馆的女儿。她是个坏女孩,才十五岁。因为不学好。混在妓女之中卖春。取缔红线时被抓到。只有这样也就算了,还经常干些引诱男人、趁对方洗澡时偷钱的勾当。同时她还是个顺手牵羊、抢提包外加仙人跳的惯犯。所以在警局留有指纹纹,一比对马上就知道,所以很确定。第二个是崎玉的教师女儿。第三个是住在千住某上班族的女儿,这两个应该也没问题。只不过还没找到确证而已。” “第一个还不知道吗?” “有好几个候补,只不过每个都缺乏决定性关键,而且被告者之间也完全没有关联性,这点很让人头痛。照相馆的女儿跟教师的女儿住的地方离很远不说,连家庭环境与性格完全没相似点。加上她们之间也互不相识,所以目前判断杀害对象应该是随机决定的。只是被害者的母亲好像都信同宗教。这是唯一知道的共通点。不过我想这点跟案情应该没有联系。” “同宗教吗!!查过了没?” “现在正在调查。可是单单因母亲都信同宗教就被杀。那未来恐怕不知会被杀多少人吧。比起这个我现在更在意的其实是别的消息。」 青木身子凑了过来,木场则反而上半身退缩。 “照相馆的女儿——名字叫做柿崎芳美在失踪前有好几个人都作证说曾见到芳美跟穿黑衣戴手套的男人走在一起。” “你说什么?” “接着是千住的那个女孩子,名字叫做小泽敏江,这女孩的品行良好。父母认为她是被绑架的,先报案了。所以那边的警局先做过搜查,在循线搜查过程中浮现了一个人物,是个戴手套的年轻男子。” ——全身穿黑衣,手上还戴着手套—— “不会吧,青木,你,” “可是真的很奇怪吧,事件发生时是夏天耶,哪里来那么多戴手套的人啊,这是偶然吗?” 两个事件互相关联,木场不小心把香蕉拧碎了。 楠本赖子跟柚木阳子说的都是真话吗?木场以为两方都是说假话,现在仿佛又被抛回起点。感觉到无止境的忧虑。 “那这样,你是说——加菜子也被人绑架、杀害,并且分尸成好几块?” “我可没这么说。” “可是分尸事件不是在加菜子桩绑架前发生的,而且你不是遗说被害者已经有几个比较确定的候补了?” “也只是候补而已。” ——加菜子被分尸。 从没想过这种事,可是却又莫名觉得不对劲。 “上面的人也觉得这两个事件之间有关联。” “不,两边的消息都密切注意的人只有我。其它警察别说是联合搜查。连情报的交换都没有。” “尸体是谁鉴识的?” “发生地点非常分散,所以鉴识的法医也一堆——不过里村兄应该全部都看过。” “里村吗!” “反正我自己也不相信加菜子被人分尸了。因为有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候补者。只不过加菜子的去向依旧不明对吧,加上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某种关联性的话。加菜子很可能也……” “别说了。” 木场不想听下去。要是阳子听到重伤的妹妹被绑架、杀害后,遗体被肢解成好几个部分丢弃于各处,不知会作何反应。 一想到那时悲伤的深度与冲击的强烈性。 ——不可能的。 这么不祥的想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可是。 “你想说——如果是今后发现的新尸体,那就有这个可能性?” “当然有啊,还是百分之一百二十有可能。” “哪有这种混蛋可能性!” 今后会发现被分尸的加菜子尸体吗,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加菜子杀害未遂。绑 架事件之间可能有关联,没这回事。 青木用学生般的清澈眼神看着木场。 木场有点穷于应付这名年轻部下的这种眼神。 “你!!认为这两个事件有关?” “没错,我是如此认为。” “理由是手套男?” “那也有联系——不过主要是直觉告诉我如此,前辈你不是常说,主观认定是有用的,证据会跟着出现。“ 木场回避青木的视线。 “混蛋家伙。少自大了。凭你的经验想靠直觉,修炼个一千年再说吧。” ——等等。 或许这是个突破关卡。 必须更冷静点,从头检视加菜子的事件才行。只是回想个别的情景,不管回忆出多少细 节,也无法掌握到整体的形象。 让头脑冷却,更客观点。 木场站起来,把捏烂的香蕉跟原本用来包裹的报纸揉在一起丢进垃圾桶。 ——真可惜。 然复他看着窗外。 自己被想帮忙阳子的心情给冲昏头了,没看出事件的真相。必须回到沉着冷静的刑警之眼。木场这个箱子的存在价值就在于此。 ——没错。 九月二十四日—— 就这样,刑警木场修太郎总算复活了。 尽虽爱理不理地打发青木走后,木场先去了趟澡堂。由于是不早不晚的时段,客人很 少。 沉浸在热腾腾的浴缸之中。 接下来…… 木场不再进行统整思考、整理事实关系这没意义的行为,这对刑警一点帮助也没有,这点木场比谁都清楚。证据一定存在,有时间思考不如多走动,多看多嗅。碰到了证据身体自然会知道。 木场不知思考跟想象之间的区别。用头脑就是主观,靠身体就是客观。木场的基准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要先确认自己的顽强肉体。 粗大的手臂,厚实的胸膛,有这些就够了。 ——内容怎样一点也不重要。 木场先确认箱子的坚固性,那将成为阳子的帮手。木场对阳子有什么情愫也不重要。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成为一个坚固的箱子。不管内容空虚还是充足箱子只有作一个箱子的存在价值。 刮好胡须,清洁完身体木场出发了。 ——刑警有句格言“现场百回”,可是哪边是现场,武藏小金井站吗,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吗,还是相模湖? ——里村。 总之。目前想先确定已发现的手脚不是加菜子的。如果是加菜子的,那就必须改变搜查方向。 木场前往里村医院。 木场不是很清楚里村宏市在什么原委下才去担任法医,不过曾听过朋友望小津说他战时在海军中以手术技术高超闻名。木场是陆军,所以详细情形并不清楚。 里村平常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小巧雅致的外科医院。他和蔼可亲的表情与爱说话的个性很受患者欢迎,医院生意很好。可是他只要一听到哪里又发现尸体,便会把活人甩在一旁立刻兴冲冲地跑去。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解剖。 里村比一般人更温厚老实,人格又出众,但就是喜欢解剖。木场实在无法理解这点。虽 说出于职责迫不得已,可是木场真的不懂,怎会有人这么喜欢切割人体。 特别是相较于他平常好好先生的个性,落差更大。 木场到达时恰好是休息时间,还没来得及跟护士说明来意,一听见木场的声音立刻满脸笑容的医生从后面的的房间登场了。 “木场老弟,这不是木场老弟吗?娃哈哈哈,闭门思过结束喔?你居然还被罚这个,真是笑死我了。起色看起来还不错,是吃坏肚子不成?要不要帮你剖腹看看啊?” “哼,你才该闭门思过一下咧。叫你们的护士帮你那张老是在傻笑的嘴缝起来算了?最好眼睛鼻子也顺便缝一缝。“ “不成不成,就算缝起来我也会马上切开的。” 里村作出持手术刀的姿势。 彼此作出一番旁若无人的招呼后,木场跟着里村进入内部的诊疗室。 医院的规模不大,或许叫做诊所比较适合。不过房间倒是与小小规模不相符,打扫整 理得很完善。木场坐在患者看诊时的位子上。有如说明受伤病情般地说明来意。 木场一开始说,里村便在中途多次“木场老弟、木场老弟”地呼喊木场的名字,多半是他早就知道木场想说的内容,没耐性全部听完吧。但木场不理会他的急躁,且木场的谈话术也没那么简单只因对方叫个名字就会被打断。木场一直到最后都忽视里村的呼叫,说明完青木所暗示的绑架案与分尸案之间有所关联的可能性,并质问他加菜子是否有可能是被害者之一。 里村痉挛似地笑了。 “没这个可能喔!!” 总算获得发言机会的里村对于“加菜子被害者说”一笑置之。 “——事实上这个想法最早想到的并不是青木仔,而是大岛兄哩。” “课长?” “你想,他去把你领回来时不是也要碰这个案子嘛?所以多少有点知识,也注意到这 点。因此,”里村打开桌子上的活页夹。翻出里面的文件给木场看。 “这是加菜子留在三鹰医院的病例。大岛兄准备很周全,不愧是个警部。” 木场从不知大岛原来是这么细心的人。 “别吊胃口,快说结论。” “所以嘛,人的血液有分血型,这么简单的常识你总该知道吧,分法有很多种,一般多采用ABO式分类,很好判别。加菜子是B型,而四个杀害者当中,同样是B型的只有第一个被发现的人!说人不太对,只有手脚,后来的手脚的血型都不同。但最早的手脚被发现时,加菜子还没被绑架,关于这点木场老弟,你也亲眼看到了吧?所以说绝对不可能。” 木场总算比较放心了,甚至感谢起细心准备资料的大岛来。至少——目前的情况下——不用担心必须向阳子报告最糟糕的事态。 “所以大岛兄早早就放弃追查这条线索了,可是我倒是满脑子不舒服。” “早就知道你脑子有问题啦,现在才说太慢了吧。” “谁脑子有问题啊,我是说我很生气。” “你不过只是个法医而已。又有啥好气的。” “我在气警察都不注意听我的见解,亏我还是日本技术最好的法医哩,这些愚蠢的警察居然没人肯倾听这些宝贵的意见。” “是愚蠢的意见吧。” “哪里愚蠢了。总之啊,有几个被害者至少有一只手是死后立刻,不,或许是一息尚存时被切下来的。我猜想应该是还活着时就被切断了吧。” “明——” 明明就是很愚蠢的意见嘛——原本想这么说,木场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若只论医学上的见解,里村的意见是相当值得信赖。 “手臂有活体反应。氧的活性化程度也有差异。如果这是死后才切断的,我愿意切腹给你看。不过同一个被害者的脚则确实是死后才切断的。” “那——你觉得这代表什么意义?” “我不是变态。所以不太能理解犯人的想法——” 里村似乎一口咬定犯人是变态,他的说法听起来仿佛没有其它可能性。不过木场没有插嘴。 “首先,一般而言,不管犯人是绞杀毒杀还是殴打头部。总之会先把被害人杀死对吧。接着,因为不好处理尸体所以才要分尸的话,通常会先把尸体藏起来。或者搬运到好处理的地方,或者至少会去准备切割工具,总会放置尸体一段时闻对吧。这段期间尸体就已经开始腐败了。可是感觉上这个犯人像是杀了人,连是否死了都没没确定之前就超迅速地砍下手臂。感觉上像是不管被害者者是假死状态还是心脏停止但尚未死亡,甚至只是失去意识而已都无妨,他就是急着想砍下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这表示那一瞬间,他已经准备好切割工具了吧。所以我猜想,他不是因为杀了只好切割,而是为了切割所以杀害吧。” “为啥,有意义吗?” “我哪知道啊,该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是警察吧,我只是以医生立场来判断而已。” ——为了切割而杀害? 这是多么颠覆的想法啊。可是,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有什么理由能驱使犯人不惜杀人也要切割手脚? 木场提出疑问,里村将眼镜后面的硕大眼睛缩成弯月型,回答: “谁知道。或许要拿去作什么材料吧?” “材料 ……你该不会认为,犯人把被害者拿去烹了吧!” “要吃的话,我才不会丢掉大腿,手掌也不会。犯人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可没说是拿去当食物的材料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肉食动物好像都吃比手脚更柔嫩的内脏。只不过野兽捕杀猎物之后会先放置一段时间,让尸体开始腐烂了之后才吃,据说那样比较美味。大概是氨基酸开始分解的缘故吧,我不是野兽不太清楚,大概真的很好吃。据说只有人类会吃生鲜活跳的生肉而已喔。只不过说是生鲜活跳,其实也已经死了。” 里村带着小孩般的表情笑了。 听他这番话,空腹的木场反胃得想吐。 “吃大概是不可能啦,不过我想或许是用在人体实验上吧。” “ 实验?” “没错没错,什么实验我不知道,可是不这么猜测实在无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颤 等其它部位。我想胴体上雕头颤或许要用在某事之上吧。所以才必须在进行实验前平上砍下手脚。” ——人体实验。 有可能,这条线索有可能,木场的直觉如 此告诉自己。听起来虽很超乎常理,但刺激木场直觉的并非模糊的印象,而是极为具体的感触。不,与其说具体,木场心中早有了明确形象。 ——美马坂幸四郎。 当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根据。只不过听完里村的话后,木场的主观认定毫无疑问地 逐渐对准了他。肯定有问题,那家伙与事件不可能毫无关系。那对冷澈的、仿佛爬虫类的科学家之眼。不需任何理由。对现在的木场而言,那对眼睛已经充分足以桩视作目标了。 ——伤患一送进那个箱子里,就再也回不来。 ——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 ——捕捉怪物,让它们吞食人的尸体。 ——送野兽进去。 “木场老弟,你怎么了,不过啊,就算说是要用在实验上,那个切法也太差劲了点。医生来切肯定高明得多。被害人的切口像足用柴刀或斧头劈砍下来的,切法一点也不细心。另外,就算是同一个被害者,脚被砍下来时也已经死了。脚的断面没有活体反应。也就是说,手被切断与脚被切断之间经过了一段相当久的时间,大概是切砍的途中被害人死去了吧,想必花了很多时间。但是犯人很热心于学习。看得出切砍的技术越来越高明。” “高明?” “到第四个时几乎是一刀两断。第一个我只看过照片而已不清仓,不过第二个的伤口就烂糊糊的。只不过在切第四个时似乎有点得意忘形,快切下去时还故意停一下。搞不好犯人是在练习切法,那么犯案动机应该就不是为了杀人或为了分尸,而是为了试刀。这个假说或许蛮有趣的。只不过没办法说明为何找不到胴体头颅就是了。” “试刀,又不是江户时代,哪有可能。” 想法再怎么颠覆,也还是无法接受试刀说,不过人体实验说的可能性似乎还颇高,木场也觉得这个假说跟加菜子事件比较有结合的空间。当然。得要有美马坂介入才行。 ——还早,还不够。 “打岔一下。里村,你听说过美马坂幸四郎这个医生吗,美丽的美,马匹的马,坂道的坂。” “当然啊,战前相当有名呢,人称天才外科医师。他的手术技巧出众。是真正的高手。 被赞誉为神之手术刀,是个传奇人物。不过——记得他原本是在帝大专攻免疫学。也发表 过很先进的论文。我也有读过,他的名字很特别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毕竟一般而言念“mimasaka”的话会写成美作,美丽的美,作品的作。” “是吗——原来那么有名啊。” 如果是天才外科医师应该会切得更漂亮吧。 “只不过他因为做超过于反常的研究,被排挤出学界的中央,最役被逐出学界了——记得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战后去哪儿我就不太清楚了,只听说他潜心研究不死的方法。” “不死?” “如何使人不会死亡的研究。我没读过那篇论文,所以详细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只手术高明,作为一个科学家在研究上也常发挥出天才的灵感。但是这种灵感对于 盘据在学术界中央的人而言是不必要的。” 里村以食指敲了敲自己宽大的额头。 “越天才就越容易受人排挤。” “不死吗——” 没啥概念。人是很容易死亡的生物。木场不知亲眼见过多少阿兵哥轻易到令人感到可笑地在自己面前死去。 “又不是仙人,他头脑坏了吗?” ——尸解仙。 ——永远不会死的。 ——加菜子水远不会死的。 楠本赖子!! 怎么回事,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吻合,却又完全不知道是如何产生关联的。所以,这应该只是偶然吧。想勉强用头脑去凑合这些线索反而会造成混乱,不舒服就当作纯粹不舒服吧。 里村用纱布擦拭眼镜。说“总之嘛,如果他的主题选香港脚之类的就好了。” 接着问: “那,美马坂是怎么了?” 木场含糊不清地回避问题。 里村觉得讶异,又擦起眼镜。 “不过话说回来,警察不接纳我的意见,是打算怎么解决分尸杀人案啊。” 歪着头表现出疑惑。 “这还不简单,当然是从更具常识性的线索尝搜查啊。要是全听你的。犯人不是完完全全的变态,就是疯狂科学家,再不就是个试刀杀人魔了。警察的头脑里面才不存在这种人咧。” 木场原本想接着说“警察就是这样才不行的”,不过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分尸杀人中有九成九都是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造成的结果,遵循这条线索准没错,再不然就是怨恨,和不得把被害人碎尸万段。一调查就知道。不把问题复杂化。破案率也就高。怪异的想法只会白费时间而已。” “是吗,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喔。况且——如果是因为了方便处理尸体而分尸,反而令人费解哩。” “什么意思?” “如果真的有心想处理掉,干嘛用那么半调子的切法啊,不只这次而已,大部分的分尸案绝不只是切下四肢头颅就够。可是既然要切,干嘛不切更细一点。没有时间也就罢了,可是既砍有时间干到那种地步,再多努力一下不就好了,把肉剁成碎屑,骨头打碎,混在饲料里面或洒进田里当肥料都行,包准不会被发现。真被逼急了,不想被人抓到的话,我认为这么简单的小事没道理做不出来。反正做一半也一样恶心嘛。” 真是恶心,但里村似乎毫无所感。 木场想吐。但又觉得掩起嘴巴的动作太娘 娘腔,碰是把涌上来的唾液吞回肚内。 “你说是这么说,可是要把一整个人解体 也不是很简单的工作吧?” “没这回事,只是切手脚的话其实很简单。花不了一小时的。当然啦,还活着的话要砍就辛苦了点。不过只需花一整天就办得到。不这么做的人,我觉得都是内心藏着渴望被抓到的心情。” “那这次的也是?” “刚刚就说过了啊,这次的不一样,那不 是为了掩饰犯或方便处理才切的。伤口看起 来是被害者还活着时就切了,真的很奇怪。所以我说我的意见比较有道理嘛。」 里村噘起嘴表示不满。 这个人真像个小孩。他一脸无聊地合上加菜子的病历,说。 “不过今天是怎么来着,怎么都是来讲分尸案的啊。” “[都是]是啥意思? ” “刚刚关口老弟也来了,一样是来讲分尸杀人事件的。” “关口,为啥。” 他在四处打探什么线索,他到研究所来果然不是偶然吗。 “他是说,我想想,他说拿到一个叫什么封秽御莒神的宗教的信徒名册,发现其中有好几个信徒的女儿——好像是十个,说是失踪了。因为那个宗教很可疑。他猜想搞不好跟分尸案有开。可是要直接去报警又嫌证据太薄弱。就来我这了。虽说我觉得来我这似乎也有点怪——不过你也知道,他总是很认真的样子,对吧,不好意思应付了事,所以我就听他说完,打算明天把这条消息讲给大岛听——” 应该是青木说的那个宗教吧。 “——这是名册的抄本,正本在他手上。这本是认真抄写出来的,一看就知道。” 里村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交给木场。 “刚刚好,木场老弟,就靠你转交给青木仔了,有用的话就留着用吧。” “哼。” 这些情况大概警察早就知道了吧。不过是不是连名册都有,木场就不清楚了。木场没有多说,默默地收下来。什么也不说并非存么特殊的理由。只不过是刑臀的习性使然。 木场收下后立刻翻开来看。关口大概抄写得很急,字并不漂亮。木场先迅速地扫视一遍,这也是刑警的习性使然。沉默思考不会有任何好处,像这样多走多问,总会获得一些情报。不管是否有用。木场从里村这里获得了相当多的收获。 名册中的某处似乎有点问题。 ——嗯。 名册似乎五十音顺序排列。 桑野贞子、粟田隆、久保竣公——更上面一点。 “楠本君枝” 是赖子的母亲。 ——这也是偶然? 背脊发凉。 “怎么了,木场老弟,你的样子很怪喔,要不要帮你看诊一下,要我马上开刀也成。” 开什么玩笑。没那个时间了,必须立刻赶往下一个现场。 下次是哪里?去见阳子,还是去见赖子, ——关口。 去见关口吧。 木场非常冷漠地向里村告别后离开了里村医院,两条腿自然而然地朝中野方向前进。 这团谜似乎正逐渐在解开,虽然依旧是在五里雾中、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但逐渐看到线索了。 ——继续奋斗。 木场在九段的地道街驰而下,大步迈进,或许收获没木场所想的来得大,而状况当然也尚未好转。 但仅仅之是不胡思乱想,转而开始行动,就已让木场恢复了过去的自己。 ——混帐家伙,等着瞧吧。 木场漫无对象地出了口气。 前略关口老师,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好吗,最近晚风渐凉,令人感到夏天已逐渐 迷离了。 听寺内说,单行本的准备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真叫人期待呢。 闲话休提,有份作品想请老师读一下,所以送了一份排版稿给您。想必您很忙碌吧,不知您有空时是否能过目一下。 这是上次在编辑室里跟您介绍过的久保竣公老师的新作,《匣中少女》的前篇。 坦白说,我自己不知注如何评价这篇作品。 身为区区一名编辑,实在没立场对作家投稿的作品进行评论。可是身为一个负责人,这篇作品令我每天都觉得惶惶然。 我不知优点在哪儿。说更明白点,在看过之后,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不,应该说是厌恶感才对。或许这就是名作者的魄力吧,可是我实在不知这股感受由何而起。 或许这意味着久保竣公这名作家的深度,并非我能度量的吧。 写太多个人看法或许会害老师产生先入 为主的观念,以下不再多提。 总之不管我的意见如何,作品还是会刊登在下一期的杂志上。希望在那之前能整理好子己的心情,因此想向老师您请教一下感想如合。 您这么忙碌,我还作出如此厚颜的要求,真是抱歉。 季节即将转变,请务必照顾好身体。 衷心期待着单行本的出版。 九月二十日小泉珠代拜 附注 听寺内提起老师您正烦恼于作品的刊载顺序。身为杂志刊载时的贵任编辑,请容我说说一己之拙见。 我记得老师的作品完成的顺序与刊载于杂志上的顺序不同。 如果我没记错,去年夏天刊载于敝杂志的《怀着苍白之心》早在冬天就已完成,而前一篇刊载的新作《天女转生》脱稿的时间应该比较晚。另外,我拜托您撰写《天女转生》时,记得老师曾说过已经开始在进行下一篇作品《舞蹈仙境》的准备工作了。那时好像是说是因为页数的关系,所以才会在刊我的顺序上作了调整,供您作参考。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以下略) 6、 下木津礼二郎今天早晨迎接了一个比平常更难受的苏醒。说是早晨,其实已经是一般所说的中午甚至可说是下午的时段了。但是对他而言,不管时间是几点,只要醒来都叫早上。就算那是一般称作傍晚或深夜的时段。以苏醒难受的早晨来形容完全没有问题。 ——都是老爸害的。 昨天父亲很难得地打电话过来。 夏木津之父是前华族名门。不久前还是个子爵。 自从四民平等,失去了高贵头街之后,大半的华族步上工技微一途。对于这类一向疏于学习生活必须技能的人种而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而华族们最后除了靠变卖土地财产来过活以外别无他法,于是千年以来积蓄的财富瞬间见底,在战后尽数没落了。 但梗夏木津子爵不同,他现在身兼几个关系企业的会长与董事之名誉头街,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夏木津某种程度上对于父亲迈向成功的历程还颇为赞许。 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那只不过足偶然的产物。 夏木津之父是个无与伦比的兴趣狂。除本人以外没人说他不怪。明明身为血统可溯及久远以前的高贵华族,却毫不在乎地吹嘘自己的祖先是海盗,其遣词用字也令人难以相信是出自拥有常识的正常人嘴里。而这些超乎骨甲人的部分全都完完整整地遗传给夏木津。 父子俩都是不需要头街的人种。 但不管愿不愿意,父亲还是得背负起华族此一历史性头街与关系企业之长的社会性头 衔,相较之下。儿子就确确实实地什么也没有。 现在的夏木津身上的头街只有侦探二字。 身为华族之后这样的的工作似乎太可笑了,但比起上班族或鱼贩却又让人觉得恰当得多。 ——麻烦死了。 实在很麻烦,父亲把他自己头衔的“副产品塞给夏木津解决。如果那是夏木津自己头街带来的麻烦也就罢了,要夏木津解决他人的问题,就算是父亲的也万分不愿。 ——早知道就该干脆拒绝。 只不过多少还算有点尊敬父亲的夏木津也多少遗算有一丝丝的社会常识,在这两者的影响下,确实令他难以拒绝父亲的请托。在态度暧味不明之中,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开朗。 他一股脑地说了一番一点也不常用的季节性寒暄,聊起自己前天骑脚踏车去抓蟋蟀,回程从堤防上跌下来扭尚的事。夏木津想,如此话出自幼儿还好,怎么也不像个年逾甲子、地位名声均超乎常人的大人物之轶事。对父亲说了如上想法,父亲听了大笑,笑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间说: “话说回来礼二郎,你遗还干那个没品的行业吗?” 所谓没品的行业指的当然就是侦探。夏木津老实回答,父亲异常高兴地连呼「好好、那就好”,接着说: “我的相识之中有个家伙叫做柴田。虽然我自己对他没啥兴趣,不过公司的人似乎不这么认为,说什么他对我们有恩有德,讲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这个柴田的部下不知从哪儿听来关于你的传闻。无论说什么郡希望你能帮他那个:侦探,是吗,帮他侦探一下。总之是个怪胎就对了,详细情形我可不知道。公司那些家伙啰唆个不停,千拜托万拜托要我让你帮忙,由于实在太烦人了,我只好说:我那个蠢儿子干的那份不正当行业要是真能帮上忙,我就跟他说看看吧。所以说既然话已出口,你不帮忙我很伤脑筋。” 说伤脑筋,夏木津觉得自己才该脑筋。苦无机会发问与反驳的夏木津趁父亲讲完的那一 瞬间发言: “那个叫什么柴田的人,应该是个大人物吧?” 话中没明确定义所说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但短时间内表达出这几句已是极限。果不起然,父子间的价值观有段差距。 “哪有啥伟大的,不过是卖丝线的老板而已,不,好像是会长吧?” 父亲说的柴田,大概是柴田制丝的创办人、柴田财阀的创始者、同时也是白手起家赚得莫大财富的伟人传记中的名人——柴田耀弘吧。如果没错,他可说是财经界的幕后黑手之一。用平常的观点来看,柴田属于在比父亲更高一层地位的人。只不过管他黑手白手,在父亲眼里似乎也只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暴发户老头罢了。父亲从不妄尊自大。但不管对方足什么身分来历也从不放在心上。;这也是让亲了不起的地方之一。 “很伟大,那个人一且的很伟大啊。” “才不。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家伙而已,既不会飞,也不会脱皮,哪里伟大了。只不过他的确很有钱,你酬劳尽量跟他多拿一点没关系。明天下午他的使者会来。你可别出门啊。」 接下来就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夏木津觉得心情沉重。问题在于对方对侦探有何认识。 要是他以为侦探是负责调查的工作就糟透了。 所谓侦探是刺探秘密的人,不是去调查、去统计的人,更不是思考一些无聊推理来向人说教的人。 对夏木津而言,侦探是少数既活用自己可笑体质的职业之一。 夏木津能见到他人所不见之物。 为何看的到檀木津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也没兴趣知道。 如果照实讲出己看到的景象。别人通常会觉得不不愉快。 有些人认为他看到的是灵魂。 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他人的内心世界。 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记忆。 对夏木津而言,是什么都没什么两样。 有时是人脸,有时是风景情景,有时形状模糊,有时则是像照片多重曝光般重迭在一起,也有时像是夏木津亲身所见般地清清楚楚。 犹如晕船令人很不舒服。 要不是夏木津比人聪明一倍,学习能力又高,多半连像个普通人过生活也办不到吧。 要是能干脆相信所见到的是祖先鬼魂,自己已是万中选一的灵媒,一头栽进那个世界的话,不知该有多轻松啊,但夏木津办不到,而他也讨厌超能力这类听不惯的名词,觉得委身于稚拙不可靠的现代科学似乎有点肤浅。因为这既不是跟鬼魂有关的境界性问题,也不是科学云云的外在问题。 聪明,但也因而散漫,为了获得秩序,却不得不容忍矛盾。夏木津带着这些问题活活到今日。 经常偶然之中洞悉了他人秘密。 所以夏木津是个侦探。 最不希望被人误解。 夏木津百般不愿地从堆在角落的衣服小山随手抽出摸到的农服披在身上。让人有个起码的印象是很重要的,不过只要有个样子即可。夏木津穿起拿到的衣服,看起来像个酒保。所以他又找出蝴蝶结戴上。 这样就完全是个酒保了。 边嘟囔着这句并离开房间。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但心情稍微好转起来。 打开门,隔壁房便是事务所。见到屏风后的安和寅吉。摆着一张臭脸看报祇,他是以侦探助手名义住在这里、负责打点梗木津身边事的青年。 “喔,总算出来了啊。先生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好像服务生耶。” 真希望他能用酒保来形容。 夏木津默默地坐上座位。大大的桌子上什么也没摆,只拢了一个写着「侦探」两字的三角立牌。用意是想尽力夸耀自己的唯一头衔,却反而因此常被取笑。 “客人什么时候会来啊,听说是很有名的人物?” “是很有名人物的使者。所以应该没那么有名吧。” 端着寅吉为他冲泡的咖啡,夏木津又再次忧郁起来。 匡当一声,钟响了。 一名修长男子站在门口。 长睑上带着银边眼镜,头发整齐地七三分边,身穿高级布料裁制而成的西服,眼鼻口看起来都很大。 “你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夏木津礼二郎先生——没错吧?” 讲话速度很快,夏木津还没时间回答前他又接着说: “我是这号人物,我想昨天应该就有人跟你通知我的来意才是。” 男人边打招呼边递出名片。 “法律专家。律师增刚则之” 名片上写着这几个字。 “律师,不是柴田制丝公司的人?” “我是柴田财阀暨柴田耀弘个人的律师顾问团以及由关系企业重要干部所组成的某团体之所属人士。我的发言暨行动均以该团体所决定之内容为准。亦可将之解释为柴田耀弘本人之意志无妨。” 多么啰唆的男人啊,他大概误以为啰哩叭唆地讲一堆话就是聪明的表现吧。 这种家伙应该让京极堂来应付才对,或许会合得来。结果说了一堆废话,还不是只记得 某而已。简单说就是柴田的跑腿跟班就对了。 夏木津在一瞬之中想了这么多事。 寅吉似乎察觉到夏木津又要有惊人的发言,立刻引领增冈到接待区并端给他一杯咖 啡。夏木津也跟着移动。 他靠近一看,更觉得增冈脸长。 呼吸也很急促,令夏木津觉得有点歇斯底里的印象。 ——女人。 “立且刻进入正题吧,我要你帮忙找人。” “嗯,我看过电影了。” “咦?” “呃。是什么三五郎——三太郎的那个。” “三四郎吗?” 寅吉帮腔。 “对,就是那个三四郎的——” 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夏——夏目漱石吗?” “不是。就那个嘛。叫北什么还是南什么的女主角。” “美波绢子吗?” “对对,就是绢子。你也喜欢她吗,那个——呃,增冈先生。” 要是面对面还搞错名字的话实在很失礼,夏木津拿起名片确认过后才称呼,增冈的长脸因惊讶而拉得更长。他的表情正可说是万分讶异。 过了一会儿,律师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般摇了摇头,总算再次恢复冷静。 “——夏木津先生。真希望你能说明一下这背后有什么机关。算了,这算商业机密是吧?” 不晓得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夏木津又照实说出心里想的事。 “美波绢子的声音有点稚嫩,很可爱。虽然演技呈二流,不过像人偶般的呆板表情看起来有点做作反而很棒。你也是影迷吧,呃?” 这次来不及看名片。 “够了,我已经十分清楚你的调查能力,不用继续谈这个话题了。不过很可惜地,我们要请你寻找的不是美波绢子本人。只是从昨天到今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发觉跟她有关,光凭这点便值得对你的能力给予肯定。就信仟你吧。” 自说自话老半天,最后还说什么信任你吧。真受不了。总之这个叫增冈的家伙大概是误会夏木津靠着事先调查得知美波绢子的事了吧。 ——算了,也好。 只不过是照实说出看见的事罢了。 “要请你找的是这个女孩。” 增冈从信封中取出照片。 “什么,结果还不是那个绢子嘛。” 十分相像,是美波绢子年轻时候的照片。 “这是绢子将满十四岁的女儿。” “女儿?” “可、可是、绢子不是——今年才刚二十五岁左右而已吗,她息影的时候才二±二、四岁吧,这么说,十岁就生下这个女儿了?” 寅吉对类消息特别灵通。 “美波绢子本名柚木阳子。实际年龄今年三十一岁,这女孩名叫柚木加菜子,算来是她十七岁生下的孩子。” 寅吉似乎受到很大打击,突然安静下来。 增冈继续以非常事务性的口吻淡淡地说:“首先我说明一下本集团与这女孩之间的关系好了。柴田耀弘先生是柴田财阀的创始人,同时也是罂地方数一数二的财经巨头。相信这些你也知道,细节我就省略不多说。柴田先生与夏木津先生你的父亲之间也有密切来往。相信你多少也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夏木津的父亲昨天才刚说过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而已。 不过夏木津的确听过一些他的事迹。 “——耀弘先生在财经界虽是个白手起家建造起巨大财富王国的豪杰,伹在家庭方面并不幸福。其配偶阿时夫人死于地震。长男弘明也于昭和四年去世,年仅二十。原因是患了结核病。弘明的独生子弘弥成了唯一的血亲,同时也是唯一拥有继承权的人物。附带一提,弘明先生的配偶,也就是弘弥先生的母亲死于昭相八年,弘弥先生又是战死于塞班岛。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是何原因,有权继承柴田耀弘莫大财产的人物一一死去。” “原来如此,那么这种情况下会如何,遗产尽收国库,或者成为企业的资产。” 夏木津学过法律,成绩也很优秀。但只要他不认真回想,不管是多么琐碎的事情,现在全都不知道。同时,他这辈子恐怕不会认真想这些了。 “法律手续太多了,就算我说起这些复杂结构你也不见得听得懂。” 增冈依然讲话很快,听起来像是在嘲弄夏木津,不过夏木津并不在意。 “接下来说的内容严禁泄密,无需都言。” “严禁泄密是吧。” 不清楚他讲什么。 “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就是昭和二十年,弘弥先生二十岁的时候。” 增冈皱起肩头,压低嗓子,静静地说了。 增冈所说的陈年往事内容如下。. 柴田耀弘的直系孙子柴田弘弥可归为一般可归为一般意义的纨绔子弟那类。课业的学习还算认真,但是他沉迷于歌舞戏剧则很令耀弘头痛。对耀弘而言,弘弥是唯一继承人,所以拼命想让他接受精英教育。 这与夏木津父亲大不相同。夏木津之父凭一己之力赚得财富,两个儿子尚未成年就把他们赶出家门,还不许夏木津与兄长在关系企业任职。而且夏木津也从来不记得曾受过父亲培养成企学录人才的精英教育,夏木津从父亲那里接受的教育说起来其实比较接近帝王学。 无视于祖父耀弘的热切期待,弘弥越陷越深。 他并不是那种浪荡子,只不过是资产家里常见的没什么金钱观念的好好先生。只要是他喜欢的演员、艺人,从不吝惜出钱援助。他似乎很喜欢这个资助者的角色。 之后,他与年方十七、在横滨剧场卖票的美波绢子——当时还叫做柚木阳子——相遇 了,且自然而然地发展成恋爱关系。 阳子当时似乎因为要照顾重病的母亲而过着相当辛苦的生活。阳子的父亲把病母与阳子像赶狗般赶了出去。母亲别说是工作,连走路都没办法。因此阳子除了卖票外,也利用看护母亲的时间做起家庭手工夹养家糊口,曰以继夜劳动工作。 当然,这些是增冈的转述。有多少部分加油添醋则不得而知。 只是透过他非常事务性的语气传达不幸少女的悲惨生活反而更添效果。赚人热泪的老套故事也变得充满真实感。但接下来的爱情故事由他口中说出却又过于平淡无奇。 不幸的清贫美少女与资产家的纨绔子弟——可说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组合。弘弥陷入热恋,毫不犹豫地便想与阳子结婚。相信接下来的发展任谁都能想象得到吧,两人果然遭到猛烈的反对。强迫被拆散,最后还上演出私奔的戏码。 昭和十二年八月凌晨,弘弥舍弃了未来将由他继承的巨大财富。阳子舍弃了生病的母亲。两人手牵着手私奔了。距离两人相遇那天仅过了一个月。 “但是这个私奔记仅上演了一天就落幕。” 增冈一口气说到此,总算停了下来,喝光冷掉的咖啡。 “两人在逃亡途中,被耀弘先生派出的手下找到。” “简直像古装剧的剧情。” “没错,已是陈年往事。” 两人在翌日十六日那天,在立川的破旧旅馆里轻易地被男方父亲派出的手下追上,就这样被直接带回。 但是。这短短一晚的孩子气行为,却孕育了麻烦的未来。 阳子怀孕了 理所当然地,该不该生下孩子又成了新的争论焦点。阳子说,柴田家不需承认也不需要让孩子入户籍,只求让孩子生下就好。只要让她生下,她愿意乖乖退出。 耀弘很伤脑筋。 对耀弘而言,阳子是个欺骗可爱孙儿,想让他堕落入卑贱之路的淫妇。不管装得多么无辜也无法原谅,更别说成为柴田家的媳妇。拥有财富的人总是处心积虑想着如何维护财富,穷人家的女孩不管人格特质多好,在耀弘眼里都像是想夺取财产的鬣狗。 弘弥大力反驳祖父的论调。 他抗议的理由主要是,就这样放任不管有悖伦常。阳子家贫,又有病重的母亲,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顺利生产,柴田家等于是害毫无罪过的女孩子一辈子凄惨。听起来是很正当的理由,但其实也是非常自私的论调。 在无意义的对立之中,阳子销声匿迹,偷偷生下了加菜子。 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似乎是弘弥交给她的。 孩子既然生都生了,只好用钱来解决——这也是这类情况的老套解决手段。所幸生下来下的是女儿,男生不敢说,至少女儿总是不会直接与夺继承权有关,只要花钱应该就 不会发生麻烦——钱多得花不完的财主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所谓的分手费。 柴田家提山超乎寻常的金额。 但阳子不管金额多少都不愿意收。 耀弘见到穷归穷却坚决不愿接受援助的阳子多少有点感动。产生了怜悯这对可怜母子之情。 冷静一想原本就是弘弥不对,他向还没出嫁的姑娘出手,还让她怀了孕:但反过来说,就算置之不理对柴田家来说也不痛不痒。 只是正如弘弥之言——放任不管有违伦常。 可见耀弘在性格上终究不是个冷血商人。 他只是因运气好,挣得超乎寻常的大笔财富才变得警戒心与防卫心过高,原本其实是相当有人情味,带点老大哥性格的人物。 这也是他被人称作豪杰的原因。 耀弘重新向阳子提出几个条件,原本就无意接受任何帮的阳子仍执意辞退他的好意,但耀弘这边也因被拒绝实在没面子,所以两边互不相让。 阳子最后总算接受了,母亲的病令她原本坚决的意志产生动摇。 耀弘提出的条件如下 一,加菜子年满十五岁前,包含学费的一切养育费由柴田家支付。金额不限,有必要便支付。 二、柴田家全额负担阳子之母柚木绢子至完全康复或近乎完全全康复或至死亡为止的医疗费用。 三、除前项之养育费、医疗费以及任何金钱上的要求,不论金额大小,一律不接受。 四、今后与柴田弘弥一生不得见面,对过往之事也绝不公开。 五、为期以上条件得以正确执行,需接受第三者之监督。 “其实——条文还有更多细节。不过基本构成的就是这五个项目。” 增冈说完,合上笔记本。 “美波绢子的母亲叫做绢子?” “嗯。” 增冈冷淡地回答复木津的询问。 “她是以母亲名字作为艺名,先不提这些—— 增冈急着继续说下去。 “最后一项或许不太好懂吧?简单来说,就是派人监视。耀弘先生从关系企业的众多员工之中挑出了一个诚实忠义的年轻人,派他到阳子身边。由他担任判断阳子申请的学费医药费是否正当以及监视阳子不让她与弘弥见面的两项责任。最后雀屏中选的是个名叫雨宫、当 时年纪约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多么平板无变化的脸啊。 这大概就是那个叫做雨宫的男子吧,不过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增冈右嘴角微微上扬,以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 “耀弘先生很有看人的眼光。人选可说挑得对极了,这名叫做雨宫的男人原本是技术方面的员工。他不说半句怨言,愚鲁正直地执行了这个工作十四年。明明就算未来回到公司也不见得能获得高额薪水或重要地位,公司完全没给予他一切这类保证。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是被解雇的哪。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人,真是适才适所。” 增冈的预期透露出他觉得雨宫的行为很愚蠢,眼神泛着笑意,仿佛在嘲笑着不在现场的雨宫。 “然后?” 夏木津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 “抱歉。” 增冈大概常借着偷偷在心中想象他所认定的傻子——雨宫的人生——来培养自己的优越感吧。 “托这个雨宫之福,双方缔结的约定得以长期正确地执行。加菜子在户籍上成为阳子的妹妹,雨宫寸步不离地关怀着她的成长。后来阳子之母死于昭和十五年,阳子连柴田家透过雨宫送来的奠仪也以这笔钱不合条约规定为由拒收。其实这笔钱对柴田家而言本算不上什么。听说医疗费也是在母亲死后阳子主动要求停止支付的。哼,真是中规中矩。” 阳于也是个愚蠢的女人——增冈若想说的或许是这句话。 “没什么不好吧?世上要是全都是这么高洁的人,大概就没有诉讼,你们这群律师也都会失业了。真是可喜可贺的好世界。” 听到夏木津开朗的声音。增冈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她也可能是为了诈欺。” “欺诈?” “事实上在这之后,昭和十六年弘弥先生论及婚嫁时又冒出另一个女人自称是弘弥的情人。一问之下对方宣称开始交往的时期居然是昭和十二年的春天。” “那不——” “与阳子私奔时,弘弥先生已经另有情人了。” “n年级轻轻二十岁就轮流交往两个情人哦?” 寅吉是个天生爱凑热闹的家伙,对这类风流韵事特别感兴趣。他似乎已从美波绢子谎称年龄的冲击中回复。 “这可厉害。” “不对,弘弥先生从那时一直没跟那个情人分手,一直偷偷包养着她。” “咦,那不就是同时脚踏两条船?” 增冈推了推眼镜瞪蓍寅吉。 “还没看出来?那个女人——我虽没亲自碰过面,不过听说是个欢场女子。因此才会怀疑弘弥先生与阳子闹得满城风雨的私奔其实是为了隐匿那女人的存在的好戏。阳子需要钱弘弥则希望真正的情人不被发现,所以上演这么一出戏——” 说什么傻话!夏木津扫兴地说。 “你想太多了,呃,增本先生。” “我是增冈。” “只是需要钱的话,接给她不就得了?弘弥有的是钱吧。” “话是没错——” “再来,为了隐瞒跟女人交往的事实却反而搞出另一个盛大的事件,怎么想都不正常。这反而会害自己更难跟那女人在一起吧,如果没打算结婚,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啊。很明显地,当时的确没人知道,不是吗?” “确实,你这么说也没错。但当时的柴田家的确曾怀疑过阳子母子。弘弥先生主张这个女人是来找碴的,是毫无事实根据的恐吓。但总之关系到婚事对象的面子问题,所以最后还是付了一大笔金额给那女人让她退出。女人没说有孩子,或许真的是骗子吧。总之那女人在战后就不见人影。现在也无从确认了。” 增冈嘴巴半开,结论说得寓意深长。接着又说。 “只不过。仔细一想,难道不觉得阳子退出得太漂亮了点儿吗?明明感情好到会去私奔,一旦顺利生下孩子,生活有所保障之后就一副对男方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实际上阳子也真的接受条件之后就再也没跟弘弥见过面。”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或许这个叫阳子的女人真的是稀有动物级的守信者。既然对你们来说是好事,还管她那么多干嘛。” 夏木津开始觉得厌烦,说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义?夏木津实在看不这和搜寻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子跟被迫听她诞生过程之间有何关联。 要是每次去买香烟时都得听老婆婆讲述生平事迹的话,恐怕那包烟都在店里抽光了。大部分的委托人总是啰哩叭唆地讲着与委托事项无关的旁枝末节,以为侦探听了这些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如果光听过程就能得知真相,那么细节熟悉得足以转达给他人知道的本人岂不是最懂了,这样根本没有必要委托侦探。 但增冈蓄意停下。 “是没错,姑且就当作是好事吧。总之,弘弥先生的婚事也因此搁置,即所谓政治婚姻中常听到的静待时机成熟,最终决定等到弘弥当上总经理或董事长时再来谈也不迟。但没有后续了,因为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当然柴田耀弘会急着要弘弥成亲也是预测到日本即将开战。” “啊,想靠战争发笔大财是吧。” 增冈又再次皱着脸,说: “嗯。没错。” 接着说。 “只不过就算耀弘先生再怎么有远见,也料想不到弘弥居然战死了了。因此他感到异常地失落。” “在战争时期隔子有继续获得援助吗,该不会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就是在空袭中失踪,要我去寻找吧?” “真可惜,夏木津先生。你这次大错特错了。阳子母女与雨宫一起撤离到信州避难,平安无事,当然钱也照给。” “雨宫没出征?” “他的肺有先天性缺陷,在征兵检查时被刷下来。听说他的身体经不住烦繁重劳动。” “喔。” 「很可惜地,条约并没有规定弘谓死后该怎么办。当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所以就算到了战后,柴田家也一直支付加菜子的养育费。直到阳子偶然成为女明星,不再需要援助之后。」 ““真奇特,这倒好” 夏木津已无心多问。 “今年七月——” 增冈突然声音变大。夏木津虽没受到惊吓,不过张着不输给增冈的大眼睛看着这名快嘴律师。 ——老人——柴田桃弘,还有—— “耀弘先生倒下了。毕竟已是年逾米寿的的高龄,一时之间大家以为没希望了。考虑到对内外的影响暂不公开这件事——” 看来谈话总算接近正题。 夏木津考虑到父亲的面子。忍着呵欠继续听下去。 耀弘因脑溢血病倒。想到他九十二岁年龄,能获救已可说是奇迹。但他不只是获救,还康复了,真是令人惊讶的生命力。于是—— 在这段身体状况尚佳的时期当中—— 就算是财经界的巨头,走过一遭鬼门关后似乎也变得懦弱起来。或许他满脑子充满了复忏悔的念头吧,不断喃喃自语地说着太亏待阳子了,让他见加菜子之类的话。现在唯一的血亲只剩下加菜子。所以他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但其亲属却慌张得不得了。 毕竟事关继承问题。弘弥战死后失去所有家人的耀弘后来收了养子,法规上的继承者是这个养子。这点毫无疑问。 话虽如此,身为财经界巨头的耀弘身边有无数三教九流正觊觎着他的财产,彼此关系错综复杂。这些人之间的利益关系绝非能简单解决,但是大家彼此也都有默契。 不只分配的比例。连繁杂的法律手续到税金计算,全都已经做好绵密的蓝图。考虑到耀弘的立场、资产的总额与其年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垂死的老人却说出一句足以将这些计划全盘打翻的话来。 把一切财产全给加菜子。 这是老人的意志。不是几分之一,不是几成,而是一切。 这种场合下所说的一切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包含动产、不动产等一切资产这么简单的意思。不只股份。还包括他个人所拥有的专利、贩卖权之类权利等等,是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 财经界的巨头、幕后黑手、财阀之长、豪杰——他的头街不可胜数。 地位、名誉、财产——不知不觉,他的周围已建筑超这些坚固的壁垒而动弹不得。 还留下期身坐着空间就算不错了。 白手起家爬到近日地位的伟人又在临死前总算察觉这点。 “死了一了百了,管他财产由谁继承都没关系吧?” “不是这个问题,这当中包含了非常敏感的政治性问题。例如耀弘先生所有的股票都过继给她的话,柚木加菜子就成了关系企业的第一大股东。但她还只是个中学生而已,这当然是不容小看的问题。夏木津先生,企业已不是个人意志能够掌握的东西了。法人有所谓的法人格这种人格,就算是创始者,也不容有这般胡来的行动。” 老实说夏木津根本不关心这些,更没理由该听这家伙说教。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啦,但这是耀弘先生的意志吧,那就照作不就得了。你一开始便宣称自己的话等同于柴田耀弘的话,一路听下来似乎也不见得嘛。” 增冈一时间绪激昂了起来。 “我并非在阐述我个人的见解。我只是在说明事情经纬。叙述到达结论前的种种迂回曲折。你不懂,耀弘先生的个人资产——巨大得超乎想象。” “借口就少说两句吧。接下来又怎么了?” 增冈勉强将动摇的心情拉回正常的位置上。用他的独特语调继续说: “——遗嘱写奸好了,现在在法律上也仍完全有效。柴田耀弘的一切财产将让渡给柚木加菜子,这样也好,耀弘先生的意志得以获得贯彻。” “真是可喜可贺——话说回来,那个——箱子是?” “箱子?” ——怎么看都像是——箱子。 增冈似乎也习惯了夏木津的超常举动,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这家伙的学习能阻力比关口更高嘛——夏木津想。 “只不过一部分熟知内情的关系人提出强硬的质疑,简单说就是他们怀疑加菜子是否真是弘弥先生的孩子。之前发生过冒牌情人事件,这个质疑自然是十分合理。于是在争辩后遗嘱上又追加了一行——确定柚木加菜子是弘弥之女时遗言方具效力。” “然后。” 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因为知道当时情况的关系人一个也不在了。弘弥本人也已去世。明明才只是十四年前的事而已,战争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增冈露出厌恶的表情。由此可知受某团体指派来执行这项重大任务的就是增冈本人。 “这种事问本人不就得了。” “说得倒简单。” 果然错。增冈算是个相当扑克脸的人,不过夏木津发现还是能从他眉毛的形状与鼻孔的大小看出他的心情,这张脸表现出一切辛劳都一积蓄在这两处。 “不过结论上还是只能如你所说的向阳子询问,毕竟生下孩子的是她。我也问过雨宫,但他的回答一点帮助也没有,我想他大概从没怀疑过。这也难怪,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那他这十四年来就成了一段漫长又无意义的时间了。” “那结国如何?” “阳子当然说是弘弥的孩子,不过就算不是也绝对如此回答吧。因为加菜子十四岁,莫大的遗产事实上等于是由监护人的阳于继承。” “可是十四年前保护动物级的洁癖女怎么可能接受遗产?” ”问题就在这里。阳子说她从没告诉过加菜子父亲的事,因为条件上也限制她不得向他 人说这段往事,所以她谢绝了遗产的继承。”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放弃继承权是吧。这样很好啊,那些觊觎财产的诸方大德想必龙 心大悦吧!” “说什么傻话。一点也不好。” 增冈从西装内的口袋掏出香烟,寅吉迅速地递出烟灰缸。 “如果加菜子本人理解事实状况,并以自主意志放弃继承权的话也就罢了。可是。本人连自己是继承者一事也不知情吧?就算只有十四岁,继承者仍是加菜子。没理由不尊重耀弘先生与加菜子本人的意志,光凭着第三者的意愿来决定吧?” 增冈说到此,被烟呛到。歇斯庇里地在烟灰缸上将只吸了两口的烟弄灭。。 “因此我连日造访柚木家,试图说服阳子。” “去拜托她赶快继承、赶陕快继承,每天?」 真愚蠢。 当然不是。是去拜托她告诉加菜子真相,让本人以自主意志来判断。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孩子并非父母的财产,这种足以影响一生的重大事项,就算身为父母,阳子只凭一己之独断也未免太专横了。” 话虽如此。也不足下能理解阳子想扯绝的心态。 “阳子顽固拒绝向加菜子公开这项秘密,而且连雨宫也站在阳子这边。我也不是不知道加菜子正处于心思敏感复杂的时期,但这项秘密终究很难瞒得了一生。等到加菜子长大,知道了这项秘密的话会如何,到时候受到憎恨的是阳子啊。况且我自己也不乐意去交涉,但我必须尊重耀弘先生的意志。我也想过亲自去眼加菜子谈谈,可惜她们太过于保护加菜子,终究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终究失去——你的语气简直像在说再也见不到加菜子嘛。” “没错,所以现在才会来拜托你寻找她,有什么问题吗?” “喔喔。” 增冈报以混杂了轻蔑与受够了的视线。夏木津只不过是因为被迫得听漫长又没兴趣的事,只好勉强毁口敷衍回话,结果居全全忘了为何现在得听这极其无聊的伟人傅记的根本原因。 “柚木加菜子上个月遭逢事故,全身受到动弹不得的重伤。目前警方判断认为是自杀。」 “认为。表一不事实上有可能不是。” 夏木津想,要说从这里说不就好了。这股想法不小心让他接着脱口说出充满讥翼的话来。 “不过自杀的时机还真是刚刚好耶。如果那女孩当立刻死掉的话,你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拿、拿一一阴人开玩笑,太不知庄重了吧?” “别恼羞成怒嘛,该不会——这真的是哪个不希望财产让一个小女娃继承的伟人干的好事吧?” “别说这些傻话了!” 增冈视线中轻蔑程度越来越高了。 “如果这是通俗小说或电影的话这种场合大半会写成刺客是柴田家派出的吧。我们的确很符合大众理想的坏蛋形象,但那只不过出自于对权力财力的嫉妒。有钱人难道就会如此轻易地下手杀人?现实并没那么简单。身为财阀更是不可能采用杀人这种欠缺思虑又风险过高的危险犯罪手法来解决事情。或许社会大众会以为只要找到付钱就肯办事的恶徒,交给他们处理即可。但很可惜地我们与这类无赖并交集。况且真的想杀的话,老早就杀了。 增冈变得很激动,这时,夏木津通常会立刻道歉。增冈会如此生气,原因并非受到莫须有的怀疑或气愤夏木津的毫无见识,而是因为其实真的想这么么做却又办不到的缘故吧。 ——总之,不管真相如何加菜子获救了,虽林她的重伤怎么看都不像能获救。伹阳子认识的医生似乎是个大名医,让她在九死一生中得以以延命。据我亲自向那位叫做美马坂的医师询问的结果,只耍意识没产生混乱,原本再过一个月便能康复。” “原本?” “没错。话题总算回到一开始——在事故发生的半个月后,躺在床上、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加菜子遭人绑架了。” 增冈出现失魂落魄的表情。这个人或许意外地单纯也说不定。 ——啊。是木场。 那是耀弘、绢子、以及自幼相识的木场袖 太郎—— “木场——吗,那个刑警。” “你知道木场刑警?难道说夏木津先生你——我刚刚说的那些早就——唉,真是不容小看的人。” 增冈又贸然断定了。 夏木津很在意为何木场会涉入其中。忙着解开误会。但误会难以解开。 “等等啦,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如果你有心想委托就把话说清楚啦。” 多么叫人不情愿的发言啊。夏木津平时总是拜托委托人尽量别多说,因为对他言,委托人的话除了无聊以外,什么帮助也没有。 但这次的情况不同,要是在此把话结束可就伤脑筋了。听了一堆无关系要的旁茎末节, 最重要的好戏却没上演,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增冈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说。 那是一桩再怎么偏颇也觉得难以相信的简直在开入玩笑的绑架事件。 “真叫人难以相信,警察真的在办事吗?” “哪有在办事,只是一堆人众在那里而已。我们要不是因为继承问题遗没解决,无法轻举妄动。不然早就严词抨击訾察办事不力——总之这种混蛋事件简直闻所未闻——你知道吗,那不是被绑架后才送威胁信来喔,是事先送来预告信。那些警远们老早知道歹徒打算绑架,却一群人像去赏花般凑在一起不办事啊!” 在夏木津的理解之中,警察就是这种团体,因此也不怎么讶异。 “是反应很差,还是行动很慢?” “行动很快,只不过没什么用。十分不寻常地,国家警察神亲川县本部的本部长与刑事 部长在事件发生的五天前就私下来柴田家拜访,询问我们与柚木加菜子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方便公开回应,毕竟耀弘先生陷入弥留状态对外是项秘密,而弘弥先生与阳子间的关系当然也只有相关人士才知道。警方看我们支吾其词不敢明说便擅字揣测必有内情,考虑到我们是有力人士,才布下那种可笑至极的严密守备,就算我们没询问也主动前来报告。所以我们自然也无法放任不管,这等于是为我再添一桩麻烦事罢了。我去视察时还受到热烈欢迎,这群人脑袋里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增冈似乎具的很不满警方的表现,粗暴地再次取出香烟,很随便地点上火。 “他们大概以为这么做能获得什么嘉奖吧,简直像在开宴会。明明什么都不做事情就已经一团乱了。这下子更不得了。我实在受不了。可惜木偶人不管堆了几个还是木偶人,加 菜子在眼前叫被人绑架,终于弄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了。” “可是已经消失的话也没办法了吧?而且你说她是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重伤病患,我看早就死了吧?” “所以说嘛。” 增冈的语气不知不觉间显得亲密起来。 来访时表现出机械性的防备语气多半只是假面具。 与夏木津对话的人在不知不觉问经常会卸下他们的面具,不自觉地显现出真面貌来。但这并非是夏木津的对话术或待人处事能力优秀之故,而是因为他的破天荒的言行举止从来就无视于对方头衔或身分所致。 “就像你说的,如果加菜子比耀弘先生早死,财产继承就无效,一切回到白纸状态。不只如此,连十四年前的约定,也就是对阳子每个月的经济援助也一样会停止。但是……” “但是?” “如果耀弘先生比加菜子先死亡的话,就必须执行这份遗嘱。” “原来如此.” “然后。” “然后?” ——啊,柴田耀弘已经…… “柴田耀弘先生在前天逝世了。” 增冈除故弄玄虚外,还故意保持沉默以增加效果。在他刻意但常见的表演之下,事实带着十足的冲击性传入夏木津的耳里——若问是否真的受到冲击,其实并没有。对夏木津而言,他的感想只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该实行遗嘱的时候,一刻也不容多等。但最重要的继承人却不在,不只行踪不明,连生死也未卜,这实在是相当微妙的问题。从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过了二 十天。由她重伤的程度推想,死亡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可能性终究只是可能性,不管机率多高也无法成为现在处理事务的判断条件。” “说得也是,所以才要我找人?” “麻烦你出马吧。” “不是还有警察?” 对于找人实在敬谢不敏。 “警察根本就不象话。他们现在陷入迷思之中。以为这是阳子自导自演的骗局,在原地大转不肯向前。” “没这个可能吗?” “可能性是不至于没有,但我认为应该不是。” “不是?” 这是我的个人见解,我认为不是阳子干的。我先说警察方面的见解吧。他们认为,就算第三者绑架加菜子。也不可能从阳子手中拿到赎金——这点并没有错。接着,阳子并不什么有钱人,因此这个犯罪必定是考虑到她背后的柴田耀弘先生所策划出来的,因为能拿出钱的只有耀弘先生——这点也没问题。警察似乎也进行过一番搜查,他们认为,知道加菜子是耀弘先生的曾孙的人只有阳子跟雨宫。因此犯人肯定是这两人,所以这是自导自演的骗局——他们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听起来还蛮有道理嘛。” “那只是表面上有道理,他们只看到恰好的部分。首先,知道耀弘与加菜子关系的人这点——实际上有数十个人以上。本组织的人、与柴田家有密切关系的人,光这些加起来便不下五十人。若把其它也算进去恐怕更多吧。大家只是嘴上不说,其实早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那表示其中有人利欲熏心,艇而走险啰?” “不,这也不可能。你可以把知道内情的人全都当作作加菜子之间有种形式上的利害关系。因此,他们绝非会为了一千万程度的小小赎金而高兴的人。与其做出绑架这类的愚昧行径。还不如就像你说的那样,干脆杀了她利益还大得多。” “那这样说来,犯人果然是阳子吧?” “没想到你真笨哪。医生都说了,加菜子只要乖乖养病就会康复。等她意识恢复时说服本人不就好了,就算意识还没恢复,真的很想要钱的话,趁一息尚存之际宣称已经对加菜子说明事实,她本人表明愿意继承不就得了,连几句话说不好的重伤病患,想怎么利用都成吧。 只要这么做就能获得一千万百倍的金额。同样是要欺骗我们,这么做的可行性高多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总觉得有问题。事情真是那么单纯吗?夏木津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他总觉得增冈的话中有难以释怀的部分。 “你是说原本病情暂趋平稳的耀弘先生却在前天突然去世了?” “嘎?” 增冈似乎没想到夏木津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不——与其说暂趋平稳——是在上个月的后半。加菜子遇到事故之后的一个星期都还算健康。那时还没向耀弘先生报告这件事。后来他的健康状况突然急速恶化——对了,是在绑架预告信来之前变差的。接着刚好是神奈川警察来访时又再次病危。之后一直到前天为止的一个月都处于在鬼门关徘徊的状态。” “对绢子说过这件事了?” “嗯,我希望早点解决这件事,所以说了。有什么问题吗?” 夏木津只是无聊问一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增冈看他没有回应,便又老调重弹起来。 “阳子这女人,不知该说她强韧还是有涵养,总之对钱毫不执着。要说有执着的话。感觉只对女儿加菜子有所执着。所以很难相信她会不顾女儿的生命冒险去设计这种愚昧的骗局。但我得再次重申,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这边不行。那边也不行无路可走,净找一些煞有其事的理由来自断活路。在夏木津眼里增冈与神奈川县警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将死的少女、有段过去的女演员、财产不可胜数的病笃老人、因欲望而盲目的三救九流。光这些人的组合还不够。 ——木场修太郎。 看来木场那个笨蛋也插了一脚。 不,增冈没注意到。那么又是谁? ——脸孔模糊的男子。 叫做——雨宫是吗。再来。 ——还有箱子。 箱子?蜥蜴般的男子。那是医生吗? ——还不够。 如果这是犯罪,肯定有个构思画图的家伙。一堆偶然的线条是无法构成图形的。但夏 木津从中看不出图形来。难道是设计图太过精巧?不,也可能是太过拙劣的缘故。 夏木津半瞇起眼睛,他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半开半阖的,看来像是困的样子。对话中 几乎没开口的寅吉望着他。 不知增冈怎么想的,他缓缓从皮包中拿出资料。是请神奈川警察帮忙制作记载了事件详 细经纬的资料。 “我想这份数据或许对你有所帮助所以带来。至于期限嘛——就订一个月吧。但是希望你尽快找到。就算没办法找到本人,最糟的情况希望至少也有能确定死亡的证据。委托费如你所愿,想开多少尽管开。这是定金。但是,要是在你调查中警方先找到加菜子或确定其已死亡的话,我方只愿意支付行动上的必要经费。给你的金额若有不足请尽管说,若超过就当作是报酬收下吧,没必要奉还。” 增冈接着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袋。夏木津懒得算有多少,直接递给坐在左边的寅吉。寅吉赶紧走到书桌那边计算起来。他不断发出惊叹声,夏木津觉的有点丢脸。 “好了,夏木津先生,希望你在进行调查时。严禁泄漏刚刚我说的一切——特别是关于加菜子的出生内幕与耀弘先生死亡的事实。因为这会对股价等多层面造成重大影响。这些情报的公开必须以非常细腻的手法来进行。容我再三叮咛,严禁泄密。” “严禁泄密——是嘛。” “是的,严禁泄密。” ****** “他说严禁泄密耶。” 无精打采的声音。 说完这句后夏木津不再说话,打了个非常大的呵欠。 “可是你还不是泄漏出来了?” “咦?” “咦什么咦啊,我是说既然严禁泄密,为什么你还那么轻松地说出口了。夏兄难道没有身为侦探应有的职业道德吗?” “没有啊。” 侦探脚伸进矮桌底下,维持着脸朝上躺着的姿势大声笑了。与其说身材修长倒不如说是上半身很长,头的位置接近檐廊侧的门坎。 “能记得这么清楚,以我来说算很难得吧,所以我想说得在忘记之前先说出来才行,还好只要跟这家伙说过一次基本上都能记住,真令人放心。” 夏木津以下巴指向京极堂,被当作笔记本使用的本人则没作半点响应。不只如此,京极堂今天连一句话也还没说,只是一直读着桌上的书。 鸟口守彦前天才好不容易刚习惯京极堂而已,今日碰上夏木津这个意想不到的伏兵,再度变得哑口无言。 鸟口昨天花上一整天采访,得到很多御莒神教主的新情报。 而我昨天则是一整天在家。 前天从京极堂回来时发现稀谭舍寄来一封信。寄件人是小泉珠代,令人惊讶的是内容乃是久保竣公的新作排版稿。读过随书附上的信件,小泉似乎对这篇作品感到很困惑,因此寄来征求我的感想。 我读过一遍后,觉得这的确是一篇深具特色的作品。但过不久开始感到一股颤栗。 余味很糟。虽说这只是分前后篇作品的前篇,还没看过后篇就说什么余味也有点可笑。 很巧的是这是是一篇以箱子为主题的作品。 标随叫做《匣中少女》。 这篇幻想小说——既然他如此自称应该就是了——描写一名对箱子有异常执着的男子之妄想世界。主角的性格设定与其说是恋箱癖更像是极度的空间恐惧症,或者说是密闭爱好者比较接近。他经常保有想填补空隙的强烈欲望,或许也能蹈之视作过度的洁癖,总之是个相当有意思的题材。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篇以箱子为题材的作品未免太刚好了,甚至觉德与现实过度相符,而内容里的恶心描写也令我联想到分尸杀人。 说实话这使我的心情低落。久保的作品比找我反刍自己作品时更激发了我的忧郁。 昨天一整天都很不舒服。不得已拿出鸟口托付给我的御莒神信徒名册开始抄写。这是只京极堂吩咐我做的工作。在专心抄写别人名字的过程中,心情上越来越接近从没碰过面的清野。结果虽幸免于陷入忧郁症中,却变得像是被清野附身的状态。 抄写工作一直进行到深夜。 今早觉得难受,实在不太想在没睡饱加精神状态不稳的情况下外出。但已经先跟鸟口约好,不得已还是得出门。说好下午要带他去京极堂,所以得在那之前先将情报透露给里村。 我鞭策着钝重的身前往里村医院时正好是看诊时间,幸好当时没有患者,里村爽快地与我面会。我依京极堂的建议。把我自己当成清野本人,说出来意。 但是用不着使出二流演技,在正常忧郁症之间来来去去的我外貌似乎变得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里村像个尼姑般,倾听逃进尼姑庵避难的不安女性诉说半生故事,以充满慈爱的眼神守望着我。只不过,他是真的认真在听还是只是怜悯这个脑子有问题的朋友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义务性地完成任务,随便吃过午餐后,下午一点在中野站前与鸟口碰面,直接前往这里——京极堂。 眼上次一样,今天书店也是休息,而且夫人也不在。我知道门没锁龇,叫老半天没人出来后。便一如往常地擅自进门。一进门便立刻看到夏木津的头伸出到檐廊上,夏木津像根一原木似地横躺着一动也不动,接着头朝向我们,说: 「嗨。小关你来啦。」 他总是这么称呼我。 主人则一如往常背对着壁龛看书。两人隔着桌子呈垂直状。由主人的位置只能看到躺着的客人的鼻孔,对于不了解这两个怪脾气家伙的人而言这是幅奇妙的构图吧。 但这并非是稀有的情景。夏木津大约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一番飘然到访,每次来都会躺在客厅里睡觉。醒着时就径自说着没多大意义的无聊事。他的态度不管极室夫人在不在现场都一样。当然,我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 夏木津顶多会戏弄我、责骂我,揶渝我,之后扩充是像现在这样躺下睡觉。京极室说,他有时以来就立刻躺下,一番熟睡之后,一起身就回去了。真搞不懂他到底来干什么的。但是主人对这个怪人的疯狂行径却一概不在意。 京极堂见到我们的身影,举起单手代替招呼。要我们找位子坐下。 我坐在夏木津对面,这里是我的老位子,从我的视点看过去完全看不到檀木津的身影。 鸟口坐在京极堂的对面。我告诉鸟口躺着的男子就是夏木津礼二郎,也向夏木津介绍了鸟口。我没直接看到,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夏木津微抬起头向鸟口打了招呼,招呼声跟姿势一样怪。 京极堂只说了一句 “先听听这个怪侦探的话吧。”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当然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 夏木津躺着。像个小孩子般嘿嘿嘿地笑着, “我今天啊,可是有话要说才来的喔。” 他大言不惭地说。 这代表着平时的来访果然是一点明确目的也没有。 接下来夏木津把昨天到事务所的那名叫做增冈的律师所说的,关于柴田财阀的不可思议事件详细地交代给我们听。 我与鸟口总算理解了那座箱馆的真相与木场在那里的理由。 京极堂凝视夏木津的脸,确定他已没话要说后总算开口:“跟大人物有交情,干着侦探这种胡作非为的职业,口风又这么不紧的朋友可没那么多机会碰上哪。这事暂且不提,夏兄,那小你今天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嘿嘿嘿,因为我不知道嘛。就是不知道才来这里的。本来也想去小金井,可是想说就算去了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既然方向相同,就干脆先来这里了。谁叫我从来没有调查的经验嘛。” “你真是侦探中的侦探啊。” 京极堂一脸受够了的表情说。 岛口至迷糊的声音说: :可是美波绢子的登场真叫人意外耶,而且这事居然还跟柴田耀弘这种大人物扯上关系,真让人惊奇再惊奇啊。” “鸟口,我看这下子与其追查御莒神跟分尸案,还不如去破解那边的问题比较快吧。顺便去搭那个侦深的便车好了。” “关口。” 京极室打断我的话。 “停止这种愚昧的想法吧。我不是再三忠告过你了?别对那座箱子——美马坂近代医学 研究所出手。” “为什么,你知道什么内情吗,还是说你跟那个叫什么美马坂的医生互有面识?” “嗯,的确算认识。” 京极堂都到这个地步了,依然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警方下令要对美马坂研究所一事保密是因为跟柴田有关的缘故吗?” 鸟口问。 “嗯,我想多少有关吧。不过以这种观点来看待这个情况根本上是错误的——多半。就算没跟柴田耀弘这类大人物有关,而只是随便一个普通至极的窃盗事件,只要跟美马坂有关,就不会公诸于世——就是这么一回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吗?” 鸟口似乎接受京极堂的解释。夏木津发出怪声,大概是因为他一样以那个勉强的姿势发言的关系。 “喂。那我怎么办啊?” “谁管你那么多哪,自己动动脑吧。” “哼,想就想。” 之后夏木津便不再发言。 “只不过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喧闹个不停,真叫人不愉快。没想到平常只会睡觉的侦探也会这么多话,而你们也一样,我这里可不是理发厅的一楼,广告牌也没写着,[万事好商量]哪。算了,这通次的情况的确也挺麻烦的。接下来就换你们说吧。幸亏怪侦探也睡了。” “睡着了?” 我的位置看不到,便询问鸟口。 鸟口看了一下夏木津,带着复杂表情点点头。 京极堂跨过夏木津,走到厨房提了壶茶过来。 “好,那么——关口,你办妥那件只要是正常人都办得到的小事了没?” 一如往常京极堂一开口总是不留口德地讥讽我。我诉说抄写名册的辛劳,与我如何顺顺利利地——虽说我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很顺利——把名册交给里村的过程,也顺便报告从里村那里得来的少许情报。 “我可没空听你说那些没意义的牢骚——不过里村的见解倒是十分有意思。也就是说,他将这次的事件解读成并非为了处理尸体而解体,而足为了解体而杀人是吧。” 京极堂手抚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嗯。以关口来说算干得不错了。那鸟口你呢?” 这家伙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处处嘲弄人。但叫人伤心的是。我也早巳习惯这般待遇。 鸟口挺起胸瞠,仿佛在说交给他办准没错。 京极堂先要求他报告详细的教主个人资料。 鸟口只花了一天就已经全盘掌握住足够消息以应付这位怪脾气朋友的要求。 虽然我只是茫然地听着,不过在鸟口的热切叙述下,也几乎完理解了关于御莒神教主的为人与行径。 鸟口所说的内容大略如下。 鸟口先去调查他的本名。 教主很少被人呼唤本名。 据说灵煤们为了保持神秘性,经常会藏匿本名。 如果是这种情况。要找出灵煤的来历与姓名、事迹等通常是件煞费苦心的工作。 由于中间夹了个战争,导致个人经历难寻。即使想寻线索挖掘过去也不太容易找出战前往事。如果碰上户籍烧毁的情况更是困难重重。 但鸟口似乎全没碰到这类难题。他说不称名字的理由单纯,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听说道场门口还很服务到家地挂了门牌。 门牌上明白写着 「寺田兵街/正江/忠」 由于看起来太过疏于防备,鸟口料想准是前任屋主遗留下来的门牌,只不过教主忘记取下而已。但慎重起见询问附近邻居后却发现没有错。御宫神教主就是寺田兵卫本人,而且寺田家自好几代就住在这块土地的这栋建筑物里。教主本身也毫无隐瞒之意——反正只要继续住在老家,想隐瞒也瞒不成——未曾见过他谎称过姓名经历。 据说寺田家以前是专门建筑宫殿寺院的建筑工人家系。 不过那是江户时代的事,寺田家当时住在京桥一带,明治初年以后则移居到三鹰。 只是当时这一带属神奈川县新川村兰。三鹰这个地名还没出现。 听京极堂说三鹰村这个地名是明治二十二年导入市町村制以后才命名的,而从神奈川县改置于东京都下管辖则又是在明治二十六年以后,因此寺田家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史可说比三鹰本身更古老。 刚移住到三鹰时寺田氏仍旧以建筑工人为职,不过已不再专修宫殿寺庙。但听说当时主人既不是底下率领一批工人的工匠头头,也不是在其它头头底下工作的工人,这么说来,说他是建筑工人似乎也不太对。听说专门以制造家具、工艺品之类的器具为主,因此说是木工比较正确。 也就是说这栋道场原本是木工工厂。 这是寺田家第几代的事如今已不清楚,但至少兵卫的祖父就是做这种工作。祖父那一代收了好几个弟子,房子也由原本的工房改建成小型工厂。关于这点有同时代的人亲口证明。鸟口说这是住在斜对面的柑仔店的老婆婆的证言。 到了兵卫父亲那代设立了「寺田木工制作所」的广告牌。但广告牌设归设却没有工作可做。 家具、小器物之类的订单大幅减少——听说这全是因于兵卫父亲的技术差劲!弟子也一一求去,原本繁荣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很寂寥。 兵卫之父不得已只好展开不习惯的推销活动,最后跟几家人偶的盘商谈妥,一手揽下制作人偶「箱子」的工作。时间听说是震灾前后,所以是大正末年吧。从那时开始木工制作所被改称作「箱屋」。直到现在,当地人也还是把那里叫做「箱屋」或「箱屋工厂」。 说到箱屋,一般人率先会想到的是,跟在艺妓身后帮忙提装三弦琴箱子的仆人,不过这里的箱屋则是货真价实的箱屋。 据与兵卫自幼相识的孰人所言,兵卫今年——昭和二十七年——四十五、六岁前后,因此寺田家被称作箱屋大概是他十几岁后半的事。 改行专作箱子之后意外工作地还不少。不只限人偶,从装陶瓷器、漆器的箱子到外卖的提笼,寺田木工的生意十分兴旺。原本专修宫殿寺庙的建筑工就这样变成了做箱子的,舍弃了昔日的光荣换得了安定的生活。 兵卫之父原本既没什么做生意的才能,也没什么人望。但改行之后开始被叫做「箱屋阿忠」,在镇上还算颇有人缘。这次的采访很可惜地没能问出阿忠的本名是忠次还是忠吉,只不过这踉兵卫没有直接关系,其实也无关紧要——总之兵卫之父箱屋阿忠是个技术差劲,但为人不错的人。 但兵卫则是个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特色的平庸年轻人。不知是靠了什么关系,居然然还读到中学毕业。之后到隔壁镇的小工厂工作,在那里晕学会了车床与焊接的技术。 不过他似乎没意愿继承父亲的家业。 不久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因为没徒弟,不得不雇用其它工匠来帮忙。与其雇用他人,还不如自己回家帮忙——兵卫以此为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回来边学习木工边帮忙家业。至此,兵卫总算有意继承家业了。 兵卫不像父亲,是个技术很好的工匠。 他学习得很快,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工匠。 之后,兵卫在二十五、六岁时讨了个老婆。附近邻居没人记得老婆的本名,不过既然门牌写的是兵卫的本名,那么老婆应该就是叫做正江没错吧——鸟口说。 关于他们详细的家庭生活附近邻居也不清楚。根据柑仔店老婆婆的记忆。兵卫之父箱屋死于昭和八年。死因是肝硬化,听说生前很爱喝酒。而阿忠的老伴——即兵街之母则是早父亲散、四年就去世了。 兵卫没其它兄弟,因此箱匣、也就是寺田制作所就这样直接由他继承。 兵卫不只技术很好,也很热心学习。继承家业的兵卫应用了年轻时学会的车盘焊接技术加以苦心钻研的成果,考量出前未见的新商品。那就是金属的箱子。听说金属箱子当中,那些无法量产的小箱子的制作相当困难。通常都必须特别订做。所以能卖得好价钱,而成本只需花材料费少许的工钱。 箱屋成功地打开新事业。例如机械试作品、研究室的特殊设备等都来找他制作。工作多到超乎想象。大学或军队也常向他订制。 当然这必须归功于他的突发奇想,但生意能如此兴隆另一方面也与兵卫细腻的工作态度有关。 听说兵卫制作的箱子跟设计图一模一样。 正确且精密,没有一丝一毫的错误,是真正完美的箱子。如果真的这么高明,相信用来当精密机器的容器再适合也不过了。 “宫殿建筑工最擅长制作神社佛阁或神轿等精细器物,我或许足继承了这血统吧——这句话出自当时的兵卫本人之口。当然岛口并没有亲耳听见,而是听邻居开澡空的老爹 转述的。 兵卫也没放弃原本赖以维生的木工工作,继续雇用自父亲那代工作今的工匠。兵卫非常敏锐地注意这些工匠的技术,要求工匠们技术必须提升到一定层次以上,这在吊儿郎当的父亲那代简直是不可思意的光景。但是兵卫趁空闲时制作的木箱水平出众。即便是兵街师傅辈的工匠们见了也无话可说。 兵卫着魔似地迷上箱子。 他的脑子似乎从没考虑过与家人共享天伦。听说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寝的期间他都埋首制做箱子。 兵卫第一次碰上的挫折是战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订单也跟着大幅减少。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代自然什么人偶箱、陶俑需求,而无法大量生产的铁箱也与军需产业无缘。而且不久之后。制作精于用的材料也变得不易取得。 兵街脾气变得很暴躁。并非工作减少经济困难的缘故,而是因为没办法制作箱子。不知为何,街坊邻居中所有认识兵卫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箱屋的年轻继承人被箱子附身了。 人人如此认为。 后来。兵卫被征召了。 很可惜地。没人知道兵卫远赴哪个战场。 不过无法纵情制作喜欢的箱子,年纪又远超过三十岁才被召集的他不难想象度过了什么样的军旅生活。 兵卫后来平安无事地回到内地,只不过原本雇用的工匠全都死了,不知是遇上空袭还是战死。战后兵卫没雇用新的工匠,独自一人重新展开箱屋的生意。 但是——不知为何却没人知道兵卫家人的情况。没人知道确实存在过的妻子——正江,与儿子——忠的消息。有人说战时母子两人住在箱屋里相依为命,也有人说他们迁到某处避难了,附近居民的意见参差不齐。柑仔店的老婆婆说她们母子遭到空袭去世了,澡堂的老爹则说战后还曾见过她们一、两次。 只有一件事情很确定,就是那两人现在不住在道场里了。 战后,箱屋的生意兴隆与否没人知道。 原本就不擅长与邻居来往的兵卫,在复员之后更少与人应酬。与靠着人际关系撑过来的父亲阿忠正好相反,兵街顽固地封闭起心灵,过着孤独的生活。当然——这种情形仅限于他当上教主之前!! 听到这儿我有个感想,是不是一个不管多平凡的人,只要将起半生如此简短地归纳起来的话,都会像这名叫做寺田的男子般诡异呢,我对于这个明明很平庸却有着可说奇特命运的男子或多龚少有点同情。看到他不善与人沟通的笨拙性格,实在难以不联想到自己。 寺田兵卫以灵媒身分展开第二个人生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五年的事。封秽御宫神诞生的时期,是兵卫复员役的第五年,也就是昭和二十六年——去年的事。 “重点来了,接下来的这些话是从澡堂老爹那里听来的——澡堂老爹跟他不只是邻居,也是幼年时期的玩伴,所以到战后也还或多或少有点交流。话说这个澡堂老爹啊,前年大扫除时在壁橱中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包袱。他看包袱沉甸甸的,觉得有问题,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只桐木箱。心想,着肯定是件大有来头的物品。” 鸟口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怀念的无声电影旁白员,比手划脚地交代来龙去脉。 箱子还附了一张纸条,纸条内容很奇妙,看不太懂。总之只看出那是隔壁箱屋寺田家的东西,交由澡堂老爹家的上上代帮忙保管。所以澡堂老爹就把箱子拿去还——” 鸟口像是抱着骨灰坛般,作出很慎重地搬箱子的动作。 “——那个箱子是兵卫的祖母拜托澡堂老板爷爷保管的。澡室跟箱屋两家子孙一起解读那封难懂的纸条。上面写着兵卫的祖母,也就是阿忠的母亲具有灵能。柑仔店的婆婆也有提到这点,说祖母很灵验。她说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能力,总之很灵就对了。兵卫跟澡堂老爹也都还记得年纪很小时曾听说过这件事。纸条上面说有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访——只不过不知道是谁,祖母没什么学问。不擅读书写字,因此没写明那位有地位的先生的名字跟头衔。总之那位先生是来鉴定祖母的能力的。可是兵卫的祖父是个很保守的人,平时就对老婆的能力广受好评感到很不愉快。所以他当然不希望这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对自己老婆说些有的没的。如果说老婆是货真价实的,对他而言很伤脑筋,可是若说是假货那也很叫人生气。不管哪边都难以容忍——” 看来他祖父是那种对灵异充满怀疑——甚至是满心抗拒的类型。 “——所以那位先牛以来祖父立刻大吼大叫地把他赶跑了。大概实在太凶了,那位先生之后就再也没来。这个箱子就是那次来访时忘记带走的。老婆婆不知该怎么处理箱子。她老伴很生气地耍她丢掉,她不听。看起来又十分高价——当时真的这么以为。总之是又贵又重的东西。想说或许那位先生会来拿回去,所以决定先请澡堂老板帮忙保管。” 京极堂听到这里,表情很愉快地打断鸟口的话。他很少这么做。 “鸟口,我想那位先生就是我前天提到的福来友吉教授吧。” 不出所料地。鸟口讶异地张着大嘴,原本安静听的我也一样惊讶。 “那个箱子里装了锡制的壶吧?上面画了野莓、葡萄之类的田案,有把手——” “嗄,是、是这样没错。您好清楚喔。” “顺带一提,桐箱用绳子捆起来,然后打结的地方还黏上纸绳封印。” “这个嘛……中禅寺先生,您其实是灵煤吧,这跟澡堂老爹形容的一模一样耶。他一原本以为——封印得如此严密,里头肯定收了宝物。可是把纸绳剪断。打开壶盖后——” “壶里只放了一张写了文字的纸条。” “唔嘿!” 他这次的把戏真的很不可思议。 “京极堂,你……” “你们干嘛老对这些芝麻小事吃惊。那个就是一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啊。鉴定长尾夫人时使用过的。用来让被鉴定者透视里面写了什么文字。寺田兵卫的父亲阿中继承寺田家的家业是震灾时,因此是大正十二年前后。 兵卫今年四十六岁,故当时十七岁。虽然刚刚没提到兵街祖父母在世的时间是何时,至少可以肯定阿忠在明治二十九年就已经结婚。幼年的兵卫有祖母的记忆的话,推算起来应是明治四十年代到大正初期。另一方面福来博士进行千里眼的公开实验是在明治四十三年,该年第一个超能力者御船自杀。来隔年明治四十四年第二个超能力者长尾病死。与第三个超能力者高桥相遇,出版著作《透视与念力照像》被逐出帝大则是两年后的大正一年。时期相符,所以我才敢大胆预测。长尾死后到与高桥相遇为止有段空窗期,福来博士在这段时间中想必也仍继续在寻找具有千里眼的女性吧。如果这段期间听说有个寺田祖母这般优秀的超能力者,换做是我也不会放过。所以他才会带着与鉴定长尾时同一套鉴定组来访。不过,说偶然也实在太偶然了点。” 原来如此,结果这次说穿了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京极堂接着问。 “兵卫的祖父的为人除了古板以外。还有什么其它特微?” 这个嘛,听柑仔店的老婆婆说,虽然阿忠很吊儿郎当,不过他爸爸这个伦啊真的是个 很正经的伦喔,是个看到小孩子随地大小便会很生气的伦,看到违法行为会很生气。」 发音不标准是在学老婆婆说话的口气吧。 “嗯。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他是个谨言慎行的守法人士嘛,难怪会生气。明治四十一年颁布了禁止乱用催眠术的警察犯处罚令。上次也说过,当时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 “真的有这么愚昧的法令存在?” “有,是顺应当时医师公会及有识之上的请愿而订立的。况且明治初年本来就订立了很多例如禁止修验道、禁止灵煤等的咒术禁止令。所以——那个,祖父是嘛?对恪遵法令的他而言,催眠术专家就跟小偷专家意思相同,千里眼跟顺手牵羊没什么两样。这么做等于说妻子是顺手牵羊的惯犯。小偷专家来褒扬她,当然生气了。” “千里眼牵羊。” 鸟口复诵了一道,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话说回来,鸟口,壶中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京极堂不管碰到什么情况都能维持自己的步调。 “听说好像写着,魍魑,用汉字写的。” “魍魉?” 京极堂的脸上浮出困惑的表情。我刚听听着摸不着头脑,很快就想到是鬼字旁的那两个不吉利的字。 “魍魉,是魑魅魍魉的魍魉吗?” “不知道耶,总之澡堂老爹是说是很难写的汉字就对了。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什么魑魅魍是哪些字。总之教主他啊。一看到这两个宇就好像感应到什么。” “感应到什么?” “灵感啊。” “看到魍魉之后?” “对,看到魍魉之后。然后他的样子就开始变得怪怪的。之一最多只是孤僻而已,人还算正常。可是看到字之后就不说话了。他把魍魉收进壶里盖上盖子之后。原封不动地收回箱子。然后就要澡堂老爹快滚。很让人不悦喔。所以澡室老爹怒了,从那之后直到今天都还没跟他开口过。他也顽固得很呢,那个澡堂老爹啊——” 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 不过鸟口在被提醒之前先主动修正了方向。 “接着过完年,过了一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个月,三个月后开始有信徒出入。街坊邻居当然没想过箱屋居然变成神了,以为那些人多半是来订作箱子的。而且听说实际上来访的人也是以人偶业界、盘商等原本就常来订作箱子的业界人士居多。看来一开始是以人偶业界为中心展的。御莒神也是那些人叫惯了留下来的称呼。而且那时也还继续在做箱子。到了夏天,多了一个新常客,做了很多大木箱——以上是豆腐店老板说的。” “然后就这样一炮而红?” 经常听说这类事迹。 特别是这类可疑的灵异类传闻,传播速度总是相当快。 “可是——并没有因此一炮而红。若问信徒是否逐步增加,规模逐渐庞大——倒也不是。结果还是跟原本一样,细水长流地慢慢经营。不过听澡堂老爹说,有一天突然很多工人 涌进箱屋工厂进行改建工作。外观虽没有动到,里面则把原本的工厂部分全都打掉,改铺 上木板。居住部分也进行改装,作了个像是祭坛、摆了女儿节人偶的祈祷房间。澡堂老爹是 因为住隔壁,隔着墙看到的。其它邻居则连发生什么事也不晓得。” “突然——吗?” “听说真的很突然喔。不久,改建完毕,原本放任不管二十年的广告牌由寺田木工制作所变成封秽御莒神。箱屋就此正式成为御莒神。 可是当地居民到此时也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信徒增加是在这之后了。改善完毕是在八月底,信徒络绎不绝则是要到十月左右。像柑仔屋的婆婆就以为箱屋还在做箱子。” 京极堂脸抓着抓着,手逐渐往上,开始抓起头来。 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 “所以,” 京极堂问: “所以说他们不像是靠口耳相传逐步增加信徒,反而像是先做好收容信徒的准备。接着信徒才与之相呼应大量涌入?” “是的。大概是因为原本是卖箱子的,要动手也是先从容器开始吧。并不是信徒增加太多,没地方收容才改建的。那之后过了半年,不到一年时间信徒就增加到一百人。” “那个寺田兵卫最早是帮谁解决烦恼,我想知道这点。凡事——起头最重要。” “您说——最早来求助的人吗,我去查看看好了。” 鸟口拿出手册记了下来。 “喂,京极堂。一介凡夫俗子变成拥有特异功能的灵媒之轨迹的确是很有意思没错,第一号信徒是谁,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话也很叫人好奇。可是让岛口去查没意义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吧。跟分尸杀人案毫无关联啊。” “没这回事,我需要知道契机是什么。” “契机不就是那个福来博士的箱子吗?不,应该说是放在里面的写着魍魉的纸条。”“那或许是引发他感伤的圣具,但跟灵能是毫无关系的。上次也说过,灵能不是种体质而是技术。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学到这种技术的。” 京极堂的脸更臭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改看关口。 “接下来呢,他都怎么做?” “好好,等你问这个很久了,前天也说过了,他什么也不做。他顶多听人诉说烦恼,对 人训话,开导人要清廉方正地过活。只不过在听人诉说烦恼当中会说出一些来客没说过的话,所以来客会因而信任他。” “我懂了。鸟口,他猜中的不是委托人听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什么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仅仅是,没对寺田说过的事,对吗?” “没错,但信徒就是会受骗,因为我也被骗过。再来,寺田的教诲真的很单纯。他要人先把障壁去除。不管屋子遭是城镇,通风不良、流水不畅的地方就会产生填东西:心也一样,若有障壁就会冒出不好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心之障壁?” 什么叫心之障壁?我好歹对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有点造诣,当然,这是因为我自己曾是个必须接受治疗的忧郁症患者。有过这段不太值得夸耀的经历之故。 以我推拙的知识推测,大概与心理学中称为「防卫机制」的概念相通吧。 但鸟口的说明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所谓的心之障壁,简单说就是欲望、说谎之类的东西。想要钱、想要东西、什么都想要的卑鄙心态就是囤积不净之财的元凶。财产囤积起来就不想放手,就更想囤积越多对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这种执着是很不好的。因为执着。人老是拿他人与自己作比较、竞争,进而衍生出想比他人更好的的感情。这就是恶性循环的源头——” 呃!是如此没错。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卓越的见解。 我说这个见解很普通,鸟口表示同意。 “这就是心之障壁?” “是啊。若一直过着这种违反道德的低贱生活,不久就会产生低贱的想法。而生于低贱想法的低贱钱财就会遮蔽了心的四方,通风流水也会跟着变差。接着坏东西从这块阻塞住的 空间中冒出来,这正就是造成不幸的原因。教主就是帮人除去、赶跑这个坏东西。然后要人保养心灵健康,以免再度复发。” 看来与我的猜想不同,实在是十分无聊的教义。 “这与其说是教义不如说是劝导道德。他总不会凭这种教义来数人舍弃欲望,过着清廉的生活,知足常乐,别跟邻人比较,劝导纯朴生活吧?” “不,就是这样喔。” 鸟口说得非常简单,以痴呆的表情看着我。 真令人受不了。难道信徒们就是疯狂着迷于这种任谁都想得到的幼稚教义,倾家荡产捐出钱财吗? 京极堂说: “这算一种惯用手段。这种程度的事就算那位柑仔店老婆婆也说得出来。不,我看她对孙子的说教搞不好更一同明点。但这就是可乘之机。” “机要怎么乘?大众有这么愚昧吗?” “身为愚昧大众代表人物的关口巽凭什么装出一副事不阴己的自傲态度,听好对整天 烦恼孙子鼻水流不停的阿婆传授求闻持聪明法、对丈夫外遇大发醋劲的老板娘宣导阿字观,什么屁用也没有。在只知追求现世利益的愚民面前,不管多崇高的教义理论都是无力的。不只难懂的叫诲没用,要花时间的修法与修行当然更不可能有效。最好的是明天就能实践的、现在立刻实践的、具有速效性的简单道理——像巷口大娘说教那样简单的道理最有效。只要再加点刺激性的调味料即可,例如说救人救世的佛教风味就很适合。最有效的大概是神秘主义的香料吧。” “原来如此,幼稚的教义跟可疑的奇迹并用嘛,你想说这就是新兴宗教跟三流灵媒们的拿手好戏?” 正是如此,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一流的宗教团体也会采用这种做法。之前说过,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那便足矣。只不过有时就连原本教义崇高的的宗教团体。在为了增加信徒而东奔西走的过程中。把崇高的教义理念替换成卑俗的寓言,不久之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何者才是真实。最后搞得本末倒置,沉入神秘主义之海里,被社会赋子可疑难信的封号——像这类情况也不少见。” “原来如此,原本的目的被手段取代了。” “没错。不过有理念作为背景的宗教是还好,但原本就不具理念的新兴宗教往往只能这么做。所以虽能流行一时。却无法建立起稳固的基盘。言归正传,我们的御莒神在垂训道德时是加了些什么香料?” “好好,关于这点嘛,御莒神说不管是心灵还是房子,只要不通畅,必定会冒出那个、叫什么魍魉的东西。” “魍魉?” “是的,就是魍魉。” “魍魑吗——” 京极堂露出难以费解的表情。 “救主说,冒出魍魉是非常糟糕的。信徒们每天战战兢兢,害怕自己身上会冒出魍魉。而一旦冒出。想要得救除了请教主大人将之封进御宫之中以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是魍魉?” 京极堂皱着眉头,仿佛在说不应该是魍魉。 “魍魉。” 原本安静睡着了的夏木津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忽然弹了起来。 “夏兄你怎么了,原来你一直在听啊?” “当然在听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个魍魉又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知道,先知道的话要报告也比较容易。” 夏木津听到鸟口的话,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后笑了。 “魍魉不是怪物的总称吗,我没说错吧,京极堂。” 我对魍魉只有这种概念。所以对御莒神的冒出魍魉说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语感听起来虽有点新颖,不过对我来说这跟说幽灵现身妖怪冒出是一样的。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瞪着我说: “若是魑蛙魍魉合在一起的用法,的确与关口说的一样,是句与[妖魔鬼怪]没什么差别的成语。但拆开来的话则有点点不同。魑是山,魅念作[sudama]:指一种长寿的精灵。 但相对于此,魍魉则显得非常模糊。侧如魍魉也被视为与被称作罔两、方良或罔象的妖怪同一类,这种说法下魍跟魉之间就没有明确的区别。” “这边有点搞不懂耶。你是说魍魉跟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不同?” “没什么不同,但你说有点搞不懂其实就是正确解答。看字你也知道这种妖怪跟中国有关,但在中国的时候魍魉就已经是种不清不楚的妖怪了。」 京极堂,居然也有你不清楚的妖怪啊,我还以为你就像是妖怪组织的发起人,没有什 么妖怪不知道哩。” “关口。谁是那个什么妖怪发起人来着了。”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堆中拿了一本日式装订的古书过来。 从装订看来,应该是那本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著作、名为《画图百鬼夜行》的妖怪百科吧。是他的爱书之一。 京极堂边翻边说。 “很多人认为日奉的妖怪源自于中国,这个概念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自古以来,有许多器物由大陆流传至日本,妖怪传说之类当然也随之流入。但是若认为日本的妖怪只是中国妖怪在本国发展、变形之后的产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世界各地有很多明明没有文化交流流却有许多相近类似的妖怪,由此可知妖怪在某种意义下可视作一种普遍性诞生的文化。人类具有好几个根源性可称作妖怪原型的要案,这些要素在各个地区里受到各式各样的文化洗礼方始成形。因此就算在不同地区的文化里存在着相近的妖怪,我们也不能一概断定发源较早的就是源流。因为也可能是相似类型的东西在各地同时发源。” 话题似乎进行到京极堂擅长的分野了。 但是——总觉得他这次并没讲得很带劲。 “于是许多考察妖怪真相的学者或有识之士便开始考察起这个所谓的妖怪原型是什么。民俗学者、人类学者、哲学家,甚至连心理学家、精神病理学者也都曾提过这点。他们 说,妖怪起源于人类对黑暗或自然现象的恐惧心,或说,妖怪起源于对死亡的恐怖——这些说法或许并没说错,但也称不上正确。因为很可笑,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就像在喝味噌汤时。想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而翻找时发现了萝卜,便高举找到的萝卜大喊这是萝卜一样可笑。不管汤里放了多少萝卜,这总是一碗味噌汤而不是萝卜,再怎么主张汤料加了萝卜也无法说明味噌汤的总体内容。妖怪也同此理。过去的人再怎么笨也还是能区别自然现象与妖怪现象的差异哪。学者主张某种意义下彷佛在说古代人都是笨蛋,分不清楚蔬菜中的萝卜与放了萝卜的味噌汤之间有什么差别。” “所以说魍魉什么时候要登场啊?” 夏木津进来搅局。夏木津很讨厌冗长的说明。不过由于京极堂在话里常用一些夏木津喜 欢的无聊比喻,所以他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京极堂不理会夏木津的搅局。 “例如说有种叫做[给水怪]的妖怪,这是一种对人呼唤[给你、给你]如果响应就会突然爆发洪水——的妖怪现象。若依照刚刚学者专家们的观点看来。这种现象就成了普通的洪水而巳。” 的确,如果说——妖怪诞生于对自然现象的恐惧心,那么这种妖怪就只是普通洪水而已吧。但若真是如此,洪水的现象与给水怪的现象之间便失去差异性,也可以说所有的洪水均成了妖怪。 “古代人们对那些无法以人为方式防卫的自然现象抱持若恐惧心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害 怕洪水爆发也是正常。但是洪水爆发就只是洪水爆发,再怎么可伯也不会变成妖怪。只有在经过一问一答的咒术性仪式作为媒介后,方始成为妖怪。自然现象的发生原本是理所当然,而将之置换成非理所当然的形式,这种动态性的变换过程才是妖怪的真相。[妖怪原型]并非[恐怖感]或[恐惧心]这类原始性的感情本身。倒不如说。妖怪正是产生于背离这些情感过程之中。妖怪在获得[形]与[名]之后,方始成立。因此无名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 “真难懂耶。” 我听不太懂。 “接着,本末倒置的事发生了。即原本在某地区不被当作是妖怪的妖怪只有名字被传人的案例。在输出地具有妖怪之实,被赋予妖怪之名的妖怪只有名字传了过来,于是产生了混乱。有时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型能与性质。” “魍魉就属于这类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哪。我不擅长应付这类妖怪。” 京极堂说完搔了搔下巴。 “原来也有你不擅长应付的妖怪啊。” “例如说在江户时期与东国镰鼬、西国河伯并称为[本朝三奇]的,就是北国魍魉。这表示魍魉在当时日本算足相当著名的妖怪之一,河伯就是河童,镰鼬你们当然知道,但魍魉则显得知名度低了些。若说是否当时很兴盛,到现在则被遗忘了,倒也不是,因为在当时就没留下多少文献纪录。而且上面说魍魉是北国名产,那北方是否常见到这个名字,却也没有,反而四国一带才存在着所谓的魍魉信仰。虽说那是一种近似于祭祀祟神的御灵信仰的变体,不过光祭祀魍魉这点就很值得注意,关于只有名词没有形象这点嘛。这是因为魍魉在出生地大陆的形象原本已经很模糊的缘故,所以也没办法。“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妖怪吗?” 京极堂抱着胳膊。 “光字义本身就有问题。” “字义?汉字的?” “是的。讲起大陆的妖怪恐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于不过也还是比日本的妖怪容易理解。首先,看形状便知道其堕业的年代。例如说人面兽身的妖怪便比兽面人身的更古老,中华民族是个具有过人记录癖的民族,每当王朝交替之际,必定会仔细纪录前一王朝的事迹。而至于《山海经》之类的研究分类书也无懈可击。 加上汉字是种表意文字,这对研究也很有帮助。即使读法相同,作为为名称的汉字会直镶表 现出意义,因此完全牡贴作区别。亦即,只要看 名称的汉字某种程度上便能理解其性质。但魍魉很难。」 “为什么?” “魍被牵强附会成山川的怪神,魉则当作是山川木石之精。但这解释相当没有说服力。 刚刚也说过,魍魉的别名很多,也写作虫部的,跟蛟娴的蛔同字。也常去掉掉鬼旁写作罔两,此时又会产生不同意义。你们读过《庄子》吗?” “扫除?” 夏木津与鸟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不正经的回答,我趁他们思考无聊的同音冷笑话时赶紧接着说:“我以前曾看过一次,不过我对老庄没儒学来得有印象,记不太得。” “你真没用。《庄子》可是很重要的哪,《齐物论》中有一段著名的段落——” 京极堂记得,果其不然,他背诵了起来。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日: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鲋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云云” “啊,有听过。” “小关,京极,你们两个为什么记得住这些像经文的句子啊,正常人可不知道吧,对吧,那个—— “我叫鸟口,我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意思。“ “不懂也无妨。总之在这里罔两被解释成影子周边较淡的影子,亦即影子中比较朦胧的部分,罔两这个词也有这种意涵,另一方面。写作罔象的话则又有所不同。此时的意思足生于水中的怪物,《淮南子》日:山出鼾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各指山怪、水怪、火怪,土怪。《左传》杜预注里也提到过罔象是山泽之怪,然后水怪罔象的日式读法念作“mizuba”,在日本是一种水神。你们读过《古事记》吧?“ 没人回应。 战前过教育的我们当然都被强迫背诵过古事记,但恐怕没人像京极堂这般敢以如此不敬的态度阅读吧。 “呵呵,伊邪那美命生下火神轲遇突智而烧死之际,痛苦之余流出的尿液中生出的就是罔象女神,这是个女神的名字,名称的念法有很多种,譬如说“minauha”“mirume”等 等。将女字去掉就成了图象,也就是魍魉——这样说起来岂不很怪?” 京极堂很难得地歪着头表示纳闷,可见他真的对魍魉感到很棘手吧,“折口教授指出罔象是与祓濯仪式有关的神。可是魍魑跟祓濯有关吗,我记得有个神社单独祭祖罔象女神——好像是弥都波能卖神社——记得那个神社是阿波国的美马郡——嗯,这是,美马坂的……” 京极堂突然闭上嘴, “美马坂,是刚刚夏兄提到的那个箱馆的医生吗,” “不,没关系,这只是偶然而巳。” 他的表情很不愉快,京极堂平时老是摆着一副臭脸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我知道他现在很明显地感到不愉快。 夏木津拉长了脸。装出嘲弄人的表情。 于是京极堂又开始接着说:“算了。总之魑魅魍魉并列时,人们经常把魑魅视作山精,把魍魉一视为水怪。《日本纪》中也采用了这种说法,记载魑魅为山神,魍魉是水神,《大和本草》则说水虎这种妖怪就是魍魉。」 “水虎就是河童?” “没错——那么便可与本国的水怪之王河童视为同一物。也就是说在我国,不知不觉间别名罔象的魍魉被赋予河川妖怪的性格。另外,“mizuha”又与水叶、瑞齿的发音相通,故植物妖怪亦可归于其旗下。结果,魑魅魍魉四个总括了自然界的妖魔鬼怪…应该吧…” 语尾说得有点暧昧不明。 “你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啊,平时遇到这种话题,不是都有如快刀斩乱麻一般干净俐落地加以解析吗?那才是中禅寺秋彦的本色啊。” 我做了没必要的攻击,京极堂这次似乎一直想隐瞒些什么。 “唉,因为我讲了之后才想到,我国民间传说中的魍魑与刚剐说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出入。很啰唆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这种混乱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史记》里记载了一则故事有人在地区挖到一个瓮,一只羊从里头跳出来,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孔丘老师登场了,他说——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日龙,罔象,土之怪曰膻羊气没想到不语怪力乱神的孔丘老师对妖怪遗蛮清楚的。夔是种独脚的怪兽,膻羊则是雌雄同体的,这里提到的魍魉,可说完全被当成指妖怪。” “一切妖怪都可归于魍魑?」 “正是如此,这成了一个开端,或许因为大家都认为既然是那位孔子不可能有错,魍魉是木石之怪的说法就这样广为流传,明明孔子在川泽之怪那边也加上了魍魉,但这边龙的印象比较强烈,所以就算到现在,一些记载期实的字典中查魍魉还是会写着木石之怪,既是山川之精,又是水怪、木石之怪,这等于是把原本栖息之地分明的妖怪世界的藩离给打破了,而且中国大部分的妖怪都被赋予了具体形态,却唯独魍魉的描述非常模糊。《述异记》中说它像猪,说牠鼻长,又说它似龟,说法本身根本就支离破碎。” “所以说魍魉没有明确形象嘛?” “问题是——就是有啊。” 京极堂手按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很伤脑筋的是,魍魉传说除了妖怪的总称之外,还有另一系统在发展。有一则神话提到魍魉是古代中国帝王的孩子。” “孩子?魍魉是人吗?” “中国神话时代的支配者很多都不做人,皇帝曾孙颛顼——这个人本身的样子就很不普通,这位天帝有三个一诞生便死去的孩子,其中一个的名字就叫魍魉。” “孩子是魍魉?” “嗯,另外两个是疟鬼跟小儿鬼,这个个魍魉据说能长成这样:大小约与三岁小孩相当,眼红,耳长。身体赤黑,满头黑发。能学人语迷惑人——” “很具体嘛。” “一方面以莫名其妙怪物的形象不断扩展,另一方面却又宛如一只实存在似地桩描绘出具体形象。《说文解字》引用了这段对魍魉的描写,说是淮南工之百,虽然流传至今的《淮南子》中并没有出现这段话。《山海经》中也记载了相同说法。所以以《山海经》为底本的《和汉三才图会》采用的也是这个说法,因此样子很明确。若根据此段叙述绘成图,所画出来的简直足只兔妖,像是野兽,没人知道魍魉究竟是什么,虽没人知道,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野兽。” “野兽?” “结果这成了魍魑唯一被赋予的具体样子。” 京极堂把《百鬼夜行》翻开到桌上给我们看。 上面画着一只魍魉。 一头小鬼由草丛中探出上半身。 黝黑的蓬发中长出两只不知是角还是耳朵的突起。 可爱的圆滚滚眼珠子中不带恶意。露出撩牙的嘴吧看起来像在笑。 不可怕,只是,很令人厌恶。 因为。 这头野兽挖出棺木,从中拉出死者尸体,大啖其肉。 魍魉面无表情地吃着尸骸。 “这——” “没错,结果魍魉既是山野泽川的精灵,也是水神,是木石之怪,最后却又在莫名其妙固定成这种模样!所以说它是只其名其妙的怪物。民间最熟悉的魍魑形象就是这个,吃死尸的小鬼。魍魉一方面保有各种特性与历史上的大义名分。在我国为人所熟知的形象却与西洋所谓的食尸鬼相近,因此没有比它更难搞的妖怪了。” “为、为什么会变这样?这太唐突了吧?” “也不见得,《本草纲目》的“兽部,寓怪类》里写着,魍魉,好食亡者肝气另外一开始也说过,魍魑还有别名叫方良,据说方良是种从墓穴冒出来的妖怪。而节分撒豆驱鬼的原型——追脏的方相氏原本就是负责驱逐方良的官员。《酉阳杂俎》里则提到有个叫做弗述的妖怪会吃死尸脑部。弗述被柏木刺进身体会死,而传说中魍魉也怕柏与虎,表示这两者是相同的妖怪。连传说都如此盘根错节,真的搞不懂什么是什么了。” “真的搞不懂。” 鸟口泄气地说。 “想更混乱的话,我还有很多题材可说哪。” 京极堂的虽像在开玩笑,眼神却很凝重。 “有种叫做火车的妖怪,写作火焰的火,车子的车,是种从地狱来带走坏人的妖怪。坏人一死,燃烧着能熊火焰的车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带走其尸骸。被带走的尸体被撕成碎片抛洒于各处。”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曾听说过火车这种妖怪,不过不知道这家伙会作出这种行为。 京极堂接着说。 “还有另一种说法,刚去世的尸体旁之所以耍撬刀子之类的金属物是因为防止老猫等 兽类或魍魉进尸体里。《耳囊》里也有一则故事提到魍魉变化成人担任公职。” 讲到此京极堂环视在场的人。 “呼呼呼呼。” 夏木津笑了,笑得很开心。 “看来要了解魍魉,别听这些故事还比较好吧?” 津说完又笑得更大声。 “真是如此。这实在是相当头痛的问题——” 京极堂抱头烦恼。 “太夸张了吧,有必要那么困扰吗,魍魉的确是难以理解的怪物,可是那只是文化上的很困难而已吧?现在我们是针对现实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作讨论,魍魉的考察碰上瓶颈与这次的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两者之间没什么关联。 “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由从鸟口的调查看来,我们可知御宫神自称是收服魍魉的灵媒,所以魍魑正是让他的平庸宗教产生效力的重点。” “是没错,可是那又如何?” “这种情况下,如果发生了必须与灵煤直接对决的事态。要驳倒那些主张什么恶鬼邪魔的、驱逐恶魔供养婴灵的、斩断孽缘怨灵退散的家伙是很简单,可是对手是魍魑的话,就真的的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京极堂搔搔后脑勺歪起嘴。 “呵呵呵,京极堂,原来你也搞不清楚啊,那就跟我同水平了嘛。” 夏木津一脸愉快地说, 京极堂低头约十秒钟左右。猛地抬头说:“鸟口,能不能再说更清楚一点?” 鸟口连忙翻开笔记本:“嗯,以下这些话由刚从道场出来的人那里问来的。他们说教主看得见魍魉。每天都有信徒来求教,不过敦主不太会在这时去帮他们祈福碍,顶多只是说说教。每遇五的晚上有集会,除魔通常会在这时集中进行。这个集会叫做封秽大典,如果这样还没效就会进行个别祈祷。有时是叫信者到我去过的祈祷房,有时则背着莒到信徒家去,当然这些封印魍魉的仪式也一样免费。” “封印魍魉——是吗……那道具呢?“ 京极堂似乎很不能接受。 “就只有那副御莒。外型像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不知该叫本尊还是神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像个笈,教主一身白色和服。穿白色和服裤裙,头戴兜巾,如果胸前还有那种一团团的怪棉球就完全跟山伏一样了,不过他没拿其它器具,空手。”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一来就猜不出他的祈祷的方式了,到底是神道系遗是修验道,抑或密法—— “关于这点嘛,这个应该有用吧!” 鸟口把他从前天就一直背着的巨大包包拉到身边,打开袋口。 “这个有九公斤重,背得我肩膀都快脱臼了。”从包里面拿出一个沉重的箱子,解开上面的背带。 宽约三十公分,长与高各约十五公分左右。 “这不是传助吗?” “传助?” 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能联想到传助赌博 “这是是东京通信工业正在开发的携带型磁带录音机。你、你为什么有这种东西。” “是敝社社长不知从哪拿来的,只能录二、三分钟——否则总阵早派上用场了。” “你们出版社的社长是何许人物啊!” 想到那辆冒牌达特桑跑车,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只是个个性温和的奸人啦。我星期天一直带着这个走,怕随便摆着会被人偷走。肩膀压的快脱臼啰。然后啊……我昨天躲在澡堂,隔若墙壁偷偷地……” “录音——了吗?” 果然连京极堂也不免有些吃惊。 京极堂吃惊的样子非常稀奇,难得见到一回。 夏木津则是很喜欢新奇事物,一直吵着要听。 “没录得很清楚,不过应该还能听懂在说什么。」 打开盖子,看到两张像盘子的圆盘,上面卷着磁带。 盘子旋转。原来如此。跟传助赌博倒也有几分相似。 铁盒子突然发出声音。 ——天神御袒月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outsuho之shinpi御宫 Sotenateirisanitachisuiimekoroshitemasu Shihuruhuruyurashihuruhuru 速请御莒降临此地在此击退魍魉 嘿 喝 听起来像日语又不像日语,似乎也不是方言,更不是佛经。 念咒中掺杂了磅、磅的杂音。大概是脚踏地板的声音吧。间隔十分独特,不知是单纯数错了拍子,还是我的韵律感无法理解,总之眼西洋音乐理论中的几分之几拍的感觉完全不同。 听起来就像是铁盒子里藏了个修行者在里面。 不对。 这是利用电与磁力重现出来的虚拟显示。 这个盒子也是种借用科学之名的神秘主义,我感到一阵冷颤冷战。这股声音是虚幻的, 非把过去的真实切割下来放进盒子里面。 播放完毕。 盒中的虚拟现实轻易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再听一次吗?” 京极堂摇头表示不用,接着露齿一笑。 “太了了不起,鸟口,没有比这段更好懂的咒语了,你投入尖端器材的作战方案大大成功了。你真的是个人才哪!” “帮上忙了嘛?” “帮了大忙呢。 京极堂带着犹如生气般的表情笑了。但是那仅是表面上而已,我知道他内心仍旧忧心仲忡。若真是如此,他的表情显得多么复杂难辨啊。还是说,那只是我的过度猜想。 京极堂恢复了原本的态度,以毅然的语气质问鸟口。 “接下来——鸟口,有件事想再三向你确认,寺田兵卫真的在三鹰出生三鹰长大的?” “是的。据说他除了兵役中以外,从没离开三鹰一个星期以上,也没出门旅行过。” “有亲戚住在伊势和筑上吗?” “伊势和筑上啊,北九州岛是吗?不过兵卫好像真的没有亲戚。兵卫跟父亲阿忠都没有兄弟,连远房亲戚也没有。就算有,交流也不频繁才是。” “根据是?柑仔店吗?” 澡堂老爹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为什么是伊势跟九州岛啊?” “时机到了我自会说明。接下来我有话要对关口说。我先说明一下现阶段我了解的事情吧。御莒神背后必定有个躲在暗处操纵的第三者。如果御莒神真的涉入犯罪之中,真正该被检举的是这个幕后黑手。因此当下的问题是要先找出那个幕后黑手是谁——不过想找到他得先找出刚刚说的第一个信徒——另外就是兵卫家人的去向。只要知道这些,就算演变成必须与御莒神直接对决的场面——我想,也无须担心了。” “魍魉就不管了吗?” 京极堂不理我的提问。 鸟口址刻恢复了精神,说要马上去采访。 “那么,关口。” “应该没我的事了吧?” “哪可能没事。前天最热切的就是你哪,把我拖下水的不也是你?” 连夏木津都在一旁声援叫阵,喊着“就是嘛就是嘛。” “你去调查清野的名册,接着去调查可能发生事件的家庭看看。” “咦——”多么困难的任务啊! 如果清野的笔记没错,而御宫神也直的和分尸杀人案有关的话,某种程度的确能推测出下一个可能受害的家庭是哪些。他指出危险的那几个家庭里有几家的女儿还没遇难,当中已有十家已经失踪。只要限定条件,自然很容易从剩下的几家中找出可能性的家庭。 但是,就算知道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同时我又该以什么名目来行动?打击犯罪?还定防 范未然?恐怕两者都是吧。 可是我没那么能干啊。正当我想拒绝时,很稀奇地玩弄着录音机的夏木津突然出声说: “那我该怎么办!” 他的主张像是在说——我们这群人是他的属下,帮忙主子出主意是应该的。京极堂像是个穷于应付耍赖小孩的父母,说, “夏兄跟这个事件没关系吧。你自己刚刚不是也说自己会去想该怎么办吗?” “我想过了啊。我想去找武藏小金井的那个被绑架女孩的朋友。可是想说这种事情我又不熟,所以正打算找小关一起去耶。” 说什么傻话。还敢说不熟,开什么玩笑。 这世上哪来不熟悉犯罪调查的侦探啊。不只如此,他的简直当我这个写小说的是这方面的专家似的,当然没这回事。平时老是嘲讽我的社交恐惧症与差劲记忆力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你这么说,可是我比你更不熟啊!兄兄!明明就你才是侦探吧?” 照这样下去,不管事态怎么变化都很糟。 正当我一时之问迟疑若要匣乐极堂抗议还是向夏木津抗议时,现场的主导权已被京极堂给抢走。 “你说被绑架女孩的朋友——是指那个同时碰上加菜子自杀与绑架现场的同班女吗?”: “对对,我不记得名字,不过这里有写,这女孩子很可疑吧。” 夏木津把增冈给他的警察制作的资料交给京极堂:京极堂手势熟练地翻阅起来,没一会儿功夫就找出女孩的名字。 “我看看,武藏小金井——人偶制作师楠本君枝长女赖子,十四岁,私立鹰羽女学院中学部在学。这个嘛。” ——楠本君枝。 怎么回事,好像在哪听过,我知道这个名字,字面在我脑海中逐一浮现。 ——楠本君枝,我知道了。 我赶紧从矮桌下面拾起那本名册, ——在第三张,从上逐行看下来。 ——没错,是久促竣公的上一个。 难怪我对字面有印象。 “找到了!那个楠本君枝是御莒神的信徒。” “什么?” “这里,你们看,住址也在小金井,清野的笔记写着——” “女儿节人偶之工匠。无夫,有一女,某私立名校在学中,此应为穷困之因。热心有余,金额不足,条件充分,惨剧到来不远矣,危险也,需注意。” 京极堂上半身靠过来,从我手中抢走名册, 夏木津跟鸟口也凑过去看。 “这——” 京极堂的睑色变了。 “以小关的记忆力而言简直是奇迹嘛!” 夏木津又在嘲弄我了。平时的话京极堂一定会跟着一起搅和,但这次并没有,京极堂一直搔着头发。 “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次的事件本身简直就像魍魉。令人不舒服的相符与龃龉反复出现,这是是偶然?不可能是必然。可是照这发展看来,难保那家伙不会跟一切有关,不,少等,这么想来——” 怎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么慌忙的京极堂。 “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老爱把我这个隐居者拖出来。这事件的发展或许会很糟,不,这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这……” “会有多糟?” 高亢的声音。 京极堂转头。夏木津回头,鸟口抬头。看过在场全体的动作之后,我才总算发现说话者并非他们其中之一,而他们的视线方向正朝向说话者,慢了一拍,我移动我的视线。 木场出现在檐廊。 木场显得有些憔悴,原本剃得很短的头发也长长了点。 气色不佳。由于斜阳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在我眼里看起来就眼那天于箱馆见面的情况一摸一样, “木场修,听说你被罚闭门思过,你那张怪脸是怎么回事,喂。” 木场的吼声遮蔽了夏木津的话, “为什么很糟,京极堂?” 京极堂沉默了半饷,调整坐资回答。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你这混蛋,照这样听来你肯定知道点内幕对吧!!关口就算了,礼二郎连你都出动了,这事肯定不稳当。快交代给我听。” “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知道什么。我想你是最接近事件核心的人,这团可憎的偶然之集合与扩散,究竟足以多么胡来的方式构成的,只要听完你知道的事,我想应该就几乎能迎刀而解了。” 京极堂站起来。 “说得好京极堂,那就让我拜听一下你对这什么狗屁构成有何高见。” 木场表情凶恶。 “只不过,若如我想象,余味太糟的话,我就不愿意说了。” 京极堂静静地以此作结。